于是连秦王李沦府上也被刑部和大理寺翻了一遍。
大理寺查证出来的结果理所当然又叫人觉得荒谬:李源之所以会暴毙,是因为有人连续累月往他食水里下药,指使者确实是李泾无疑。
但黎平验出来那本身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药物,只会致人痴傻。李源之所以会暴毙,是因为李源悄悄地养了许多道人烧外丹。
是日他养的道士炼了数月的金丹出炉,李源大喜过望,一枚红丸伴酒服下去,当即与那痴傻药的药性相冲,才会死于非命。
李言听到后头,眉头已是紧紧蹙着,连说了好几次荒唐。
皇帝是最恨方士外丹的,这一点也算是朝中皆知的事,李源暗自蓄养方士已是犯了大忌,偏偏还烧丹把自己吃死了,谢别在一旁听着,都有些替李泾觉得冤枉。
他瞄了一眼皇帝的脸色,想,只怕李言现在已经觉得这个四儿子死不足惜了。
正思索着是否要出言保一保李泾的性命,就见刑部尚书行色匆匆地上殿来,一脸惊慌地道:"陛下,臣奉旨搜查诸王府邸,不想竟找出了……找出了……"
李言挑了挑眼,寒声问:"找出了什么?兵器,甲胄,还是龙袍?"
刑部尚书姓方,胡子都花白了的一位老臣,按理说也是见多识广的了,但是他这回实在是查出了要命的东西。
方尚书抬手擦了擦冷汗,说:"臣等找到了……巫蛊娃娃。有大有小,都扎着针,写着生辰八字。臣已经向内官问过,那生辰八字正是楚王殿下……和陛下的。"
李言几乎一把掀了御案,气得手指都在发抖:"死有余辜--如此逆子!死有余辜!"
谢别到底要审慎些,他出言问道:"是在哪位的府上搜出来的?"
方尚书冷汗落得更厉害,战战兢兢地看着方才落到自己面前碎成两半的笔洗。谢别觉得不对:"难道是……魏王府上?"
方尚书咽了一口口水,看着脸色都黑透了的皇帝,低声道:"是晋王府……和魏王府……都搜出来了。"
第八十一章
李沦专心致志地看着桌上那只白白小小的兔子,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碰了一下,又被烫到了似的立刻缩回了手。
这才看向了眼前站着的下人,问:"李泾果真仰药了?"
那人恭恭敬敬地弯着身子:"是。前脚宫里下旨赐死,后脚谢别亲自骑着马追了出来。本来谢别到的时候宫里的大内官才刚念完圣旨,还以为这次他能逃过的。结果李泾一把夺过鸩酒,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之后,就仰药了。您别说,宫里的鸩酒就是好,喝完酒立刻就喷了谢别一脸的血--您是没看见,谢大丞相整个都懵在那儿了。"
李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露出了一个笑来,掐着兔子的脖子把兔子拎了起来反复打量:"他从来就是受不得激的。会仰药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谢别会亲自追出来,倒是事前没想过的。但是无论如何,现在,本王就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了。想清楚了,后悔了,也都没用了。"
下人匆忙跪倒贺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恐怕用不了多久,王爷就要变成太子了!"
李沦兴致很好地眯了眯眼:"太子不太子的无所谓了,老大和老四都死了,老六长得是好看,也确实比我们几个加起来都受宠……有用吗?满朝上下谁不知道他是个傻的。老头子难道还能把位子交给他不成吗?不管做不做太子,这天下,都已经是我的囊中之物。"
被他掐着脖子拎起来的兔子用力地蹬着腿,李沦松开手,那兔子掉到地上,慌不择路地就窜了出去。
秦王殿下坐在了太师椅上向后靠稳,饶有兴致地问:"李泾死前,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学来听听。要是能把老头子气死了才好,本王就可以一步登天了。谢子念反正肯定是不会立老六的,除非他想自己做皇帝,什么名声家族都豁出去了……老狐狸精明得滑不溜手,很有分寸,可不是这么孤注一掷的蠢人。"
下人缩了缩脖子,低声说:"太不敬了,奴才可不敢说。"
"有什么不敢说的。这里只有你我。"李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兴致勃勃地道:"说说。"
"李泾他……他说……"下人吸了一口气,挺了挺胸说:"本王长到这么大,父皇只单独赐给我这么一样东西,我怎么能不受呢?你们回去告诉父皇,告诉李言--如花美眷的三千佳丽他不要,允文允武的好儿子他也不要,富有天下却偏偏要和一个傻子相依为命--他活该鳏寡孤独不得善终!虽然那劳什子的娃娃不是本王的,但本王要是早知道,肯定得往上头再多扎几针!"
李沦听得啧啧称奇:"嚯,还真敢说。这一口怨气,憋得可是一点都不比李源少啊。"
李沦又喝了一口茶,似笑非笑地道:"父皇只怕是又要病了,你说,本王是不是该去问问疾?谢相府上也该去拜一拜了。"
下人眨巴了一下眼睛,有些不解地道:"殿下不是素日都教训我们,要低调行事,千万不能与大臣们交结,不然叫陛下知道了,肯定是要发落的……又说另外两个就是明摆着的覆辙……怎么今日又说……"
李沦含着笑轻声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他有些惬意地伸展了一**体,笑着说:"就算老爷子真的查出来那些东西是我塞到老大和老四那里去的又怎么样呢,老四是自己作死的,老大是跟他赌气仰的药,最要紧的是……能给他养老送终,在他死了之后还能帮他养着那个傻子的,只有我了。"
"总算是,只有我了。"
第八十二章
李言恹恹地躺在榻上,将手挡在眼睑上。
李澜接了乐意递过来的汤药,尝了尝就吐着舌头,皱着眉头轻声说:"苦。"
他要说着就要把药还给乐意,乐意苦着脸不知该说什么,倒是李言伸出了手来。李澜看了犹豫了一会儿,低声劝他:"父皇,苦,澜儿叫他们换个好吃的方子……"
李言抬起眼看着帐顶,两眼有些空茫茫的,他忽然道:"澜儿,你先去旁边玩一会儿。"
李澜当然是不依的:"父皇病着……澜儿该守着的……都是李泾不好!他自己,自己做得不对,父皇罚他,他还要说这样的话气父皇,他实在是--"
"澜儿。"李言出言打断了他,撑起身来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含了一口在舌尖细细品着。他又想起方才听人回禀的李泾的遗言,心口压抑地抽痛,竟对这个儿子生出了几分怜惜。
他的长子,竟会对着一壶鸩酒说出"本王长到这么大,父皇只单独赐给我这么一样东西,我怎么能不受呢?"这样的话来……他待自己的儿子,果真如此寡恩薄情么?
更可怕的是他听到那句鳏寡孤独,气得一口气堵在心口,闷得发昏的时候,他竟无端端地想起了父亲昌平帝来。
李言已经不记得自己的父亲的样子了,那个藏在青色帘幔和白茫茫缭绕盈室的香烟之后的影子单薄得像是将散的晨雾。他竭尽全力,回想起的也只有玉磬香炉,道士丹药。
比起父亲昌平帝,总是站在帘幕前面目可憎的皇叔李楠都叫他印象更深刻些。
做儿子的难得能见父亲一面,见到了还要忍受无尽的猜忌和刻薄--自己那时候,是不是也曾腹诽,也曾怀怨?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原来自己在自己的儿子心目中,也不过是一样不堪的父亲。
久违的自厌臌胀起来,充斥了胸臆,李言开始后悔,后悔没有听谢别的劝,在气急攻心的时候下诏赐死了李泾。
他有过六个儿子,现在只有两个了。
皇帝仰起颈子将碗中的苦药一饮而尽,李澜忽然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似的,猛地抱住他的手,连声叫他:"父皇,父皇……父皇不要再想他们了,父皇有澜儿啊。父皇有澜儿,还不够吗?澜儿会一直陪着父皇,一直对父皇好的,父皇不要再为他们伤心了好不好……"
李言伸手抱住李澜,低头埋在了儿子怀里。李澜如今的肩膀已经比他更宽阔,他便伸手环住了李澜的腰,腰身也是有力的,隔着衣物透出热度来。
李言贪婪地嗅着李澜身上淡淡的桂花香,鬼使神差地,甚至想要向李澜讨个亲吻,最好能被李澜压着亲到昏天黑地喘不过气,然后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
恨不能什么都不要想。
大抵过了一炷香甚至更长的时间,李言才慢慢地抬起头来,李澜捧住他的挽起衣袖,用里衣的袖角小心翼翼地擦尽了他面上的泪痕。李言垂着眼由他擦,声音有些发哑:"去把子念召来。"
乐意小心翼翼地抬起脸来,道:"谢丞相……谢丞相……不在宫里。"
皇帝现在情绪不稳,谢别私自去追诏书的事,按说是不能告诉皇帝的。乐意尚且斟酌着要不要说,不成想李言像是知道什么似的,退而求其次道:"把孟惟叫来也可。"
乐意躬身应是。
但没过多久他便急匆匆地回报道:"陛下,孟舍人……也不在宫里。他听说--听说是谢丞相昏过去了,相府来人报给孟舍人,孟舍人立刻就赶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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