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畏惧欺骗,却从未这么畏惧过与眼前这个人相关的一切都是欺骗。
他居然又出了一身汗。
汗湿的手心湿滑,他慢慢地又加大了握着李澜脖子的力气,少年眉头皱了起来,露出痛楚和不解的神色?
李言深深吸了口气,他有多喜欢李澜他现在就有多失望难过,可李澜还在用那双湿漉漉的、黑亮得不染片尘的眼睛看着他,眼里的孺慕真挚,烫得李言手抖得厉害。
不能不教而诛。
他想,他得给李澜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李言深深地吸了口气,松开手,却把那本奏折扔在了李澜身上:“谁教你的?这些,到底都是谁教你的?”
李澜正在喘息着呛咳,伸手捂着喉咙,闻言抬头,便是十二万分的委屈:“是……咳咳咳,是父皇。”
李言闻言嗤笑,分明不信:“朕什么时候教过你这些?”
李澜想了想,说:“父皇说得每一句话澜儿都记得。父皇看奏折的时候,把澜儿抱在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会的澜儿。”
李言惊异地打量着他。
他读奏折时确实常常自语,好用手指点着句子斟酌臧否,但他不知道李澜这样都能学会文字。
他看着李澜,眼里仍旧戒备,杀意却渐渐消退。
沉默片刻后他转头看向乐意:“让黎平给朕滚过来!”
说着又指了指李澜,对乐然说:“带他下去。”
乐然急忙上前,扶李澜起来,退了下去。
黎平对着皇帝凶神恶煞的眼神,照旧不惧,气定神闲地道:“聪明的傻子也是有的,常见的就是过目不忘。若非举止神态不似常人,懵懂痴憨,进士考不到,明经倒是很容易。”
李言沉默地看着他,手里端着药碗,一口一口地品着汤药的苦。
黎平知道皇帝想问什么,他说:“你这些年,明里暗里试探了这么多次,他到底傻不傻,你应该是有数的。真的心怀鬼胎,识字又哪会叫你知道?”
李言默然。
黎平叹了口气,说:“真的有心,就不会给自己坐实一个傻子的名头了。你最爱想东想西,我不与你说更多,要怎么想都是你的事。我要说的是,我觉得有他在你身前挺好的。他是你的心药。”
李言看着他,冷笑:“你说的朕好像离不开他了似的。”
说完这话,李言便转头向乐意道:“传旨,叫楚王李澜即日便搬回重华宫去。”
第三十七章
重华宫自从刘婕妤故世后,空了很多年。
李澜被乐然带回重华宫,仍旧是懵懂无知的模样,不管唉声叹气的乐然,自己抱着兔子在陌生又熟悉的宫苑里撒了一阵欢。
兔子还小,取名琼瑶,是琼琚的继任。
李澜曾抱着拳头大的琼瑶问他父皇这是不是琼琚,李言摸着他的头温声安慰:“它和琼琚一模一样,你就当它是琼琚转世罢。”
“那我们为什么不叫他琼琚?”李澜仰着脸问。
李言用指尖捻去他嘴角的碎桃酥,无意识地递到唇边舔了舔。
很香,而且不算太甜。
他就拈了块桃酥说:“你要叫它琼琚也可。”
李澜举着小兔子雀跃道:“那父皇你快、快下旨把我娘的转世找来,那澜儿就又有娘亲了。”
正在吃桃酥的李言闻言一怔,他又咬了一口酥饼,沉默地吃到只剩一口,塞进了李澜嘴里。
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你娘死了,澜儿。不会再回来了。这兔子也不是琼琚的转世,它是另一只兔子,叫琼瑶。”
他说完就盯着李澜看。
李澜嚼着桃酥懵懂地看着他,倒也没什么失望的神气,只是懵懂地哦了一声。
李言就这么一直看着他。
李澜又吃了半块桃酥,仰起头问:“那娘亲也不会回来了吗?”
李言点了点头,说:“不会。”
失望终于露出了一点轮廓,李澜把手里那半块桃酥搁下,不吃了。
李言摸了摸他的头,指尖顺着孩子细软的发抚过去。
李澜被摸得很舒服,眯了眯眼睛。
李言心里一动,忽然对他说:“以后父皇死了,也是一样,再也没有了。”
李澜猛地睁大了眼睛,黑亮的瞳子里有泪涌上来,抱住了他的腿撕心裂肺地喊:“不要!”
李言被吓了一跳,连乐意他们都被惊动了,纷纷进来,却见皇帝安然无恙,倒是楚王哭的撕心裂肺。
李言蓦地醒过来。
梦境太清晰,他几乎要以为是事实。
坐起身揉了揉眉心才想起来,确实是事实。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李澜换了个兔子,他把李澜吓哭了。
李言在黑暗里笑了一声,他伸手向身边摸,想要揉揉爱子细软的头毛,却摸了个空。
皇帝眉头一凝,挑开床帷想要唤人,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的宝贝澜儿此时应该已经在重华宫睡下了。
李言松了一口气,却又愣住,半晌自嘲地笑了一声。
他想起白日里黎平对自己说,李澜是自己的心药。
初罹此疾的时候,曾有太医献阿芙蓉丹*,说是可以镇痛凝神,解忧舒心。
他叫小太监试药,也确实个个仿佛升仙一般,意犹未尽。
李言当时初登大位,被梦魇和惊悸纠缠得不能安寝,闭上眼就是尸山血海,骨肉至亲的冤魂死不瞑目向他索命,由是心动。
只是未及服药,黎平便冲了进来,抢过他手上的丹药掷在地上踩碎了,又按着献药太医的头要他自己吃。
他才知道阿芙蓉虽然能镇痛安神,使人飘飘欲仙如登幻境,用久了却要蚀空人的根本,还会成瘾。
从此无一日可离此药。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躺了回去。
黎平不许他吃阿芙蓉,却把李澜塞给了他。
隔日晨起,乐意上前服侍皇帝更衣,却见皇帝眉目里都是疲惫至极,轻声吩咐他:“你待会儿去重华宫传旨,叫澜儿搬回来罢。”
*阿芙蓉:鸦片
第三十八章
李言以为李澜昨晚应当是睡得很好的。
李澜是个体贴的孩子,知道他眠浅梦噩,守着他睡时,寻常一夜一夜地都不敢动。
如今一个人睡,料想是睡得好得不得了。
李言又觉得有些生气了,李澜不在他身边,他便一夜难寝,那混小子倒睡得好,逍遥自在的。
皇帝下了朝,按例要升殿理政。
李言冷声对乐意说:“去叫澜儿过来。”
乐意迟疑了一下,说:“陛下,今晚可能不能把六殿下接回乾元宫来了。”
李言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冷眼看着他。
乐意便更拘谨了些,小声说:“六殿下病了。”
皇帝眼里常年封冻的漆黑冰原倏然颤动起来,被怒火轻易烧穿了:“混账东西!乐然是怎么伺候的?先前那么几年澜儿都不曾害过病,不过一晚而已,澜儿就一晚上不在朕眼前,怎么就病了?”
乐意缩了缩脖子,说:“六殿下哭了一夜……”
李言的气势汹汹便忽然难以为继。
虽然乐意没有明说,但他很清楚的知道他的澜儿是为什么会哭的——一定是到了夜里见还没有人接他回来,以为父皇不要他了。
李言一时间又懊悔又心疼,他捧在手心里疼了这么久的孩子,不过是一夜没在眼前,怎么就病了。
什么愤懑气恼全都抛在了脑后,皇帝就像是一个寻常的父亲一样急切地询问:“什么病?病的重吗?”
乐意早有准备,立刻答道:“早上重华宫那里来报,六殿下是着了凉,又一哭了一夜,伤了身体,有些发热。”
李言沉默片刻,道:“传朕口谕,着楚王李澜往乾元宫偏殿养疾。”
说着抬步要走,不过三步,再度停下了,又道:“着太医院掌院黎平亲往诊治。”
乐意愣了一下。
黎平从来都只给皇帝一个人诊病,就是皇后病了他也是例不出诊的。
李言看到了他的迟疑,自顾自拂袖而走,冷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乐意这才匆匆接了旨意。
李言处理完正事,又召见了几个大臣,便回了乾元宫去。
径自行往偏殿,却在殿门前被黎平拦了下来。
太医院掌院言简意赅:“烧退了,没什么大碍,已经哄他睡下了,陛下还是不要去添乱了。”
李言凉凉地看他一眼,寒声道:“朕去看自己的儿子,怎么叫添乱。”
黎平十分夸张地向他做了个揖,语调透着三分不耐烦:“陛下是不是忘了,您的烧也不过是昨日刚退的,六哥儿这回病来得急,和先前一直在你病榻前守着也不无关系的。您这龙体还不如六哥儿康健呢,好不容易养好了,别再过了病气。”
李言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黎平看他一眼,继续理直气壮的说着寻常人想也不敢想的话:“现在知道心疼了,早做什么去了?非得和我赌气,把他赶出去,六哥儿眼都哭肿了,我叫人给他敷着呢。”
李言神色微动,轻声问:“澜儿……真的是哭了一夜?”
黎平嘿了一声,不想理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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