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云瑄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渐渐收紧,咬紧了唇齿,始终未发一言。
没两日,祝云瑄就知道了梁祯说的始料未及指的是什么,原以为反对改修河道的只有内阁和翰林院的那帮子酸儒书生,没曾想以显王为首的一众王公勋贵竟也跳出来横插了一脚,大义凛然地连上数道奏疏,激烈抨击黄河改道有违天道、必受反噬,更直言那工部郎中周简是妖言惑众、包藏祸心,恳求陛下将之革职查办以正视听。
听着显王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指桑骂槐,祝云瑄面沉如水,目光缓缓扫过阶下群臣,竟无一人出来辩驳,多的是与之一个鼻孔出气,又或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唯武将之中的梁祯笑嘻嘻地笼着袖子,仿佛在听戏台子上唱戏一般。
待到显王面红耳赤慷慨激昂地骂完,大殿里沉寂了一瞬,人群之后忽然蹿出来一都察院御史,朗声道:“臣有奏!”
祝云瑄下意识地看了梁祯一眼,见他笑脸依旧,似半点不觉意外,便知这就是他给自己安排的好戏,沉声道:“你要奏什么?”
“臣要参显王以权谋私,在黄河沿岸大肆圈地、侵占民田、擅自加税,致民怨四起、民不聊生,还请陛下明察!”
满堂哗然,显王一愣,而后气急败坏地怒斥:“竖子休要在此胡言乱语污蔑本王!这根本就是没有的事!”
那御史半点不惧,梗着脖子道:“臣所奏之事,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妄,请陛下明察!”
“你——!”
“有或没有,派钦差去查过自然就清楚了,”梁祯慢条斯理地接腔,“若当真无此事,一贯对朝事漠不关心的显王这次怎会急哄哄地上奏阻拦改河道之议,先头本王还觉得奇怪,如今看来,显王这是怕自个圈地之事东窗事发啊。”
梁祯话音落下,大殿里静得落针可闻,那几个与显王一同上奏的权贵先头还趾高气昂,这下都各自心虚地眼神乱飘,不敢接梁祯的话,显王瞠目欲裂,狠狠瞪着梁祯,鼻孔里呼呼喷着气:“是你!今日之事都是你安排好的!你这是故意要害本王!”
“显王若当真未做过,谁都害不了您,”梁祯正色,往前一步与祝云瑄道,“事已至此,既然显王说自己是冤屈的,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清楚,也好还显王一个清白。”
祝云瑄冷下了神色,当即就下了圣旨,派遣钦差即日启程,前往查明真相。
半月之后,钦差回京复命,一应人证物证俱全,事涉以显王为首的十几勋贵和朝廷命官,侵占民田多达数万顷,首辅曾淮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三十五章 支离破碎
甘霖宫。
来禀事的官员尽数低垂着头不吭声,冗长的沉默后,祝云瑄冷声问道:“他自己怎么说的?”
钦差回来之后案子便已移交给了刑部与大理寺,刑部尚书上前一步,谨慎答道:“曾阁老说他教导子孙无方,铸成大错,愧对陛下信任,无颜再见陛下,恳求陛下将他……从重处置。”
祝云瑄心中一沉:“……他真的这么说的?”
“是,以曾阁老名义在秦州大肆圈地敛财的是他的长孙曾晋和两个侄孙,族中旁亲亦有参与,圈地之风在秦州、豫州等地盛行已久,屡禁不止,盖因依托了显王之势,早年他们还只是占那些无主之地,后头就演变成了侵占民田,曾阁老的子孙和族人是这几个月才被人拉入伙,所占民田却已多达五百顷。”
“曾淮他事先知情吗?”
“应当是不知道的,臣等去他家中时,曾晋已被曾阁老用鞭子抽得皮开肉绽,只剩一口气吊着,曾阁老在地上长跪不起,直言愿以死谢罪。”
祝云瑄恍然,回想起当日在曾淮隐居的家中见到的清贫景象,他的老师从来就不是贪图富贵享乐之人,他信他是不知情的:“拉他们入伙的是何人?”
“……是显王,据那曾晋交代,是他在酒楼里结识了显王府的一个管事,被对方一番言辞蛊惑给说动了,才瞒着曾阁老联系了在老家的堂兄弟和族亲,让他们跟着显王的人做事,后头尝到了甜头,便越发变本加厉。”
祝云瑄一拳砸在御案上,他就知道这个显王迟早都是个祸害,没想到他竟连这等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既说圈地之风盛行已久,为何之前从未有人与朝廷告发过?”
禀事的官员头垂得更低了些,支吾道:“早在先帝时,便已有人提过,只是……”
不用对方说下去,祝云也明白了,他的父皇怕是知道这些事情的,却睁只眼闭只眼没有管而已,他这位堂伯父在当初昭阳帝登基时曾出过大力气,虽然如今对他这个侄子不那么客气,前头二十多年却一直唯昭阳帝马首是瞻,昭阳帝亦十分看重他。不过是多占了些地而已,昭阳帝自然不会拿他怎么样,到后头这位显王便越发大胆了起来,不但他自己占,还拉拢其他勋贵和朝廷重臣跟着他一起干,借此笼络人心。
“还有就是,这事似乎与昭王也有干系。”
闻言,祝云瑄的眉头狠狠一拧:“昭王?又干他什么事?”
“臣等根据曾晋的供词,又去审问了显王府的管事,据他说用这个法子威逼利诱拉拢曾阁老,是昭王府的一个门客给显王出的点子,显王起先只想将昭王拉为己用,昭王府的人却与他说比起昭王……陛下您更信任曾阁老,只要曾阁老能在陛下面前多为显王说好话,日后想做什么都便宜。”
“他们好大的胆子!”祝云瑄又是一拳砸在御案上,这次却是彻底恼了,“去给朕把昭王叫来!”
“陛下不用着人去传召臣了,臣就在这里。”
梁祯缓步踱进殿内,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在场众人,而后看向祝云瑄:“不知陛下传召臣来有何事?”
祝云瑄冷冷望着他:“撺掇显王去引诱曾晋,以此为把柄要挟曾淮,这事你认不认?”
梁祯挑了一挑眉,问那刑部尚书:“这事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刑部尚书硬着头皮把方才说的又说了一遍:“显王府的管事已经签字画押供认不讳,说确实就是昭王您的门客去撺掇显王做下的这事。”
“门客?哪位门客?本王府上一共也没几个门客,你说的是哪一位?”
被梁祯这么拿话一堵,那刑部尚书面上红白交加,好半日,才尴尬与祝云瑄请罪:“臣等没找着那人,又不好去昭王府上搜……”
梁祯一声嗤笑:“你们现在去搜便是,本王敞开大门让你们随便搜,本王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做下的这等事情?”
见他一派气定神闲之态,祝云瑄的面色更冷,沉声开口:“昭王留下,你们都先退下。”
待到人都走了,梁祯才笑着勾了勾唇角,问祝云瑄:“陛下,你这是要亲自审问臣吗?”
“事情是不是你叫人做下的?”
“是。”当着祝云瑄一个人,梁祯痛快地承认下来。
祝云瑄的瞳孔倏地一缩:“为什么?”
“曾阁老那个孙子,叫曾晋的对吗?是个不堪用的,三十好几了还是个九品詹事府录事,曾阁老起复官至内阁首辅,他想求着老爷子帮忙疏通疏通早日将他提拔上来,奈何这位曾阁老过于迂腐死板,坚决不肯,曾晋心生怨恨,被旁人一挑拨,自然就想着要从别的地方把没享受到的祖宗荫庇给捞回来。”
“朕问你为何要这么做?!”祝云瑄陡然拔高声音,眼中怒气翻涌,恨极了梁祯这副嬉皮笑脸之态。
梁祯嘴角的笑意淡去,眸色微沉,认真解释道:“去年的时候那位工部周郎中就曾找过臣,与臣提议过黄河改道之事,他说他先前就与工部尚书提过,当时恰巧曾阁老也在场,俩人将他痛骂了一顿,说他是妖言惑众、祸国殃民,勒令他日后都不许再在人前提起半句,臣却觉得这个法子十分可行且势在必行,只是要成事阻力必然不小,就不说以显王为首的那群人担心伤了他们的利益引得圈地一事暴露必会百般阻扰,曾阁老这些酸儒也定不会同意,一定会竭力劝阻……”
“所以你就将他们都处置了好踢开这些绊脚石?这就是你处理事情的办法?!”
梁祯轻眯起眼睛,缓缓道:“陛下,臣说过的,欺负过您的人臣都会帮您欺负回去,显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东窗事发本就是罪有应得。”
祝云瑄气怒交加:“那曾淮呢?!他又做错了什么?!你为了不让他碍着你,便引诱他的子侄和族人做下这等事情?!朕什么时候需要你这么帮朕了?!”
“若是那些人真能持身守正,臣让人引诱他们亦无用……陛下真觉得曾淮他适合做这个内阁首辅吗?没错,他是学问高、品行正,但他也过于守旧不思转圜,永远抱着那一套圣贤之道固步自封,他这样的做太子太师可以,做辅政大臣却万万不行!陛下您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人!……他还一直撺掇陛下立后,在陛下耳边煽风点火让陛下远离臣,这样的老匹夫留着有什么用?!”
祝云瑄红着眼睛冷笑:“朕选错了人?你是觉得朕身边只能有你一个,事事都听你的你就满意了是吗?!严士学是如此,曾淮又是如此,你将朕身边的亲信之人一个一个拔除,不过就是想要朕永远都被你掌控着,做被你摆布的傀儡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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