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晚在围猎之后。”沈庭央说,“我如今最怀疑的就是他,但实在没有一丝证据。”
右丞相府。
桓仲亨放轻步子,抬手示意院内外的仆人,不要出声提醒,自己悄悄进了儿子桓期的院中。
他一眼望过去,眉头就没忍住抖了一下。
相府仆人察言观色的本事炉火纯青,立即瞧出桓仲亨已经动怒,纷纷把头垂得更低,以免受牵连。
桓期毫无所察,独自坐在院后湖水边,望着一池平静水面出神,手里握一枚样式简洁的羊脂玉佩。
那玉佩是前些天从湖里捞上来的。
桓期险些淹死,被沈庭央拖上岸,身上一串篆刻符文的黑曜石不见了,仆人们费劲打捞许久,黑曜石没找到,反而捞上沈庭央的一枚玉佩。
桓期私下里把玉佩拿走,命令仆人不许外传,就这么把玉留下了。
留下也就留下,问题是他总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把玉拿出来边看边发呆,失魂落魄似的。
桓仲亨听说此事,起初不信,今日来看,儿子还真在睹物思人。
桓仲亨怒火中烧,这副德行简直太没出息!
“你看什么呢?”桓仲亨沉声问。
桓期恹恹道:“说了别来烦我……”
话到一半,回头见父亲负手瞪着自己,桓期浑身一抖,险些摔进湖里。
慌慌张张藏起玉佩起身,又被自己绊一脚,膝盖发软,咕咚一声跪下了,好不狼狈:“父亲……方才不知是您来。”
桓仲亨的眉毛都要气得立起来了,指着他怒道:“把那玉佩掏出来!行啊,瞧你那点出息,崇宁王世子都把裴罢戎弄死了,你还在这儿偷偷想人家?”
桓期一头雾水,被骂得发懵:“父亲在说什么?裴罢戎怎么了?他成天惹是生非,要死也是自己……”
桓仲亨的肺都快炸了,自己精明一世,怎么生了个三天两头就犯糊涂的儿子?
“裴罢戎在銮金楼被人设了局,一脚踏进去,有去无回了!”桓仲亨吼道,“便是没他这档子事,桓家跟崇宁王也是水火不容。”
桓期浑身一激灵,脑子总算开始转,可桓仲亨一个箭步冲过来,戳着他脑袋骂:“你这里头装脑子了么,嗯?”
桓期狼狈躲闪,连连认错。可怜桓仲亨堂堂一国右相,此时追着儿子满院边跑边骂,跟市井屠夫教训儿子也没甚么区别。
总算弄清楚发生什么,桓期好歹恢复正常了,疑惑地问父亲:“崇宁王已疆场殉国,小王爷脾性与他也不甚像,说不定……说不定能收为己用?”
桓仲亨仰头饮尽一盏茶,肝火浇下去几分,冷冷道:“太后、皇后都出自咱们桓氏,那小世子袭爵之后,也不会坐看桓氏风头日盛,更何况……”
他被岁月蚀刻出的眉心川字纹皱得极深,目光阴鸷:“更何况,咱们与他的不共戴天之仇,早已酿下。”
桓期起先还未反应过来,忽一转念,背脊都窜起一股恶寒:“父亲是说——崇宁王之死!”
桓仲亨厉色瞥他一眼,桓期倏然噤声,崇宁王沈逐泓的死竟是自家人参与造成,他简直始料不及。
那么沈庭央与他就是杀父之仇,他这点儿萌动心意,与之相比,压根什么都不是!
“裴罢戎死也就死了,他那天想在湖里淹死你,说不准真假,但早晚也做得出这种事。”桓仲亨意味深长道,“可崇宁王的死不一样,一件事既然做了,就总有暴露的可能。依我此生经历看来,我们使出万般手腕,也不能保证永远万无一失!”
桓期声音发颤,袖中捏着羊脂玉佩的手也在发颤:“我……明白了。”
皇宫。
沈庭央依规矩入宫向皇帝请安,刚迈出宫道,就见奉天殿前的皇宫广场上设了道场,数名僧人缓步穿行其中,诵念声遥遥传来,香火袅袅,令人恍惚。
“小王爷这边儿请。”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魏喜,已在此特意等候,为沈庭央引道。
沈庭央随他沿着右手边步道绕过去,边走边问:“魏公公,那是何方高僧?”
魏喜笑了笑,低声道:“裕王为陛下请来的,说是一直在南疆附近的小寺庙清修。英雄不问出处呐,陛下见了几次,今儿就让他摆场了。”
“原来如此,魏公公说得倒没错,英雄不问出处。”沈庭央也笑笑。
他心中暗忖,光熹帝几个儿子,除太子以外,都已去各自封地。
裕王萧斯允在如今几位皇嗣中排第三,封地临近南疆,生母是当今皇后,母家是桓家。
裕王今年要回金陵一段时间,此时为皇帝找来这么一个称心意的高僧,想必心思手腕都不简单。
沈庭央此时倒不在意其他问题,最重要的在于,裕王母家是桓家,与右相桓仲亨、皇后、太后是真正的一家人。
崇宁王逝世不到一年,最大的忌惮消失,桓家这就蠢蠢欲动了。
沈庭央想,父王当真是震慑各方力量的关键所在,只要父王活着,他们都不能轻举妄动。
即便沈逐泓身死,灜西王、桓氏、东钦国也都沉寂了相当长的时间后,才敢作出试探。
沈逐泓的威慑力并未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而消失。某种程度上,他已是万里河山的一部分,大燕帝国山川河流、无垠疆土,日月所照每一个角落,都是他意志永驻不灭之地。
大太监魏喜止步于殿外,微躬身,沈庭央走进去,向御座上的光熹帝拜请问安。
“来得正好。”皇帝一抬手,“小十七,今儿多待会。来,坐到近前来。”
沈庭央恭敬落座,发现皇帝今天心情很好,随之望向殿外,高大殿门外头的世界,是一片淡淡烟云雾霭,僧人拨珠念诵,巍峨迤逦的皇宫绵延开去。
皇帝饶有兴致看了一会儿,收回视线,沈庭央一礼,请命道:“陛下,今日既有高僧法会,臣便在此为陛下抄一卷经吧。”
宫里的确有此习俗,每逢法会,小辈人,尤其是皇室后嗣入宫,往往会手抄一卷经文。皇帝总是小十七、小十七地唤沈庭央,他也理应在此时尽一尽本分。
“好,好。”皇帝悦然,大太监魏喜立刻着人呈上纸笔,沈庭央坐在皇帝下首,沉心静气抄起经文来。
殿外的一系列仪式进行完毕,其余僧人离去,唯独一人进殿来。
皇帝对沈庭央说:“小十七啊,这是无名。”
法号无名的僧人微笑敛目,沈庭央向他一颔首:“大师。”
无名僧很年轻,眉清目秀,眼睛澈亮,很有灵气。他举止并不拘礼,面对皇帝也十分随性,落座于沈庭央身旁。
“无名,你觉着朕有没有慧根呐?”皇帝随口问道。
沈庭央执笔的手一顿,险些在纸上戳出墨点子。皇帝这是在修道修佛之间终于有了选择么?
若回答有慧根,改天皇帝一时兴起出家了,那无名僧就是千古罪人。
若说皇帝没有……不如往盘龙柱上一撞死得痛快些。
无名僧笑了笑,手里念珠“啪嗒”又拨动一颗,答道:“陛下当然有慧根,只是没有遁入空门的机缘罢了。”
沈庭央不由多看他一眼,觉得这和尚真上道。
皇帝听了大笑:“这倒无妨,做个俗家居士,也算佛祖座下弟子。”
无名僧点点头:“即便不修佛法,我佛亦普渡众生。”
皇帝又兴致勃勃道:“对了,无名,给我们小十七算一算。”
“大师还会推演命理?”沈庭央作出好奇的神情,心里汗颜。
无名僧愉快地点头:“六尘未能尽断,时常窥望红尘命数。”
沈庭央听了便笑,这人倒是很有趣,难怪几天就在御前站稳了脚。
“大师要算什么?”沈庭央问。
皇帝随口笑道:“算姻缘罢,朕也好知道,该给你怎么指婚为宜。”
沈庭央后悔多嘴问这一句,谁知这裕王引荐来的僧人会说些什么,万一胡搞事情,几句话给自己诓个媳妇儿回去可怎么办?
其实他也快到年纪了,娶妻很正常,可沈庭央从没喜欢过哪家姑娘,更没像父王那样,遇到一个即便私奔也要相守下去的女孩儿。
要说起私奔,跟花重北上的那段时间倒有那么点儿意思。
沈庭央念头一滞,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他再一回神,无名僧已经对着他的八字沉吟了片刻。
无名僧意味深长地一笑:“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妙哉!”
沈庭央:“……”这都什么跟什么?
皇帝倒很捧场,看热闹似的:“哦?仔细说说。”
无名僧:“本有细水长流的一段缘法,不过……十载情长饮尽,余生误醉前尘。小世子命定之人非比寻常,且一直就在身边。”
沈庭央听得云里雾里,露出一个略有些茫然的笑容:“多谢大师指点,说得……很有道理。”
皇帝哈哈大笑,感慨道:“小十七,别像你父王那样动不动私奔就好,别的就顺其自然嘛,对不对?”
无名僧立即道:“陛下说得极好,万事有其法度,顺其自然是最好的。”
沈庭央算是看明白了,这是一个会拍高级马屁的和尚,等哪天还俗入仕了,必定前途无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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