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逐泓戳了戳旁边的海东青:“如此不贞不坚,你这家伙也是难得。”
海东青抖了抖翅膀,把脑袋埋在沈庭央温暖的颈窝里,假装事不关己。
沈庭央大笑,又若有所思:“多数时候,鹰一生也不会易主,北辽王对问羽一定很不好。”
“没错,完颜麟待它不甚厚道。”沈逐泓说,“问羽来的时候还小,蔫搭搭的,简直像只野鸡,如今是神气了。”
沈庭央哈哈大笑,幸亏海东青听不懂人话,否则听见野鸡二字必得离家出走。
海东青的注意力忽然被空中飞度的一只鸟吸引,神采一下子犀利起来,躁动地挪挪爪,还不忘偏过脑袋蹭蹭沈庭央。
沈庭央便知道那是细作的传信鸟,于是搭弦放出一箭,海东青立即挥翅掠去,当空劫住坠落的信鸽。
他拆下一张纸条,倒没什么重要讯息,便随手化为齑粉。
“箭术愈发精进了。”沈逐泓在旁看着。
“不给父王丢人就好。”沈庭央往他身上一倚,纵目远眺,长城内外辽阔旷远,天地苍茫。
“谈何丢人。我可是永远以你为荣。”沈逐泓说。
沈庭央:“哪怕我是个败家子,父王也这么想?”
“当然。”
沈庭央笑道:“爹,你这样没原则!”
“对你要什么原则。”沈逐泓道。
沈庭央抬起手里的弓,这弓有个名字,叫做“还霜”。弓身是深邃的暗青色,质地寒凉,春秋夜里会凝一层淡淡白霜。来历也是个颇凄美的故事。
他还有一柄佩刀,长刀名为“楚腰”,是母妃留给他的。
崇宁王是燕国唯一的外姓王,王妃苏归烟去世多年,他一直不曾再娶。
“父王,当年你对母妃岂不是更纵容?”沈庭央靠在他肩上动了动。
“自然。”沈逐泓的目光越过城墙残垣,凝在虚空中的某一处,“世上唯独你们两个,做什么都是好的。”
古长城蜿蜒于崇岭之巅,岿然龙卧,无声守护着万里河山。风穿过旷野,裹挟着乌伦古河畔野花气息,轻轻拂过沈庭央银白的铠甲。
身后是中原四十六州,眼前是北疆三万九千里。
他胸中顿时开阔,却无一丝征伐之心,反倒涌起世间风物尽览袖底、万载芳华皆凝眼中的衿然恣意。
沈逐泓指尖一点他的楚腰弯刀,缓缓退后两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该授小王爷最后一段刀法了。”
沈庭央跃下城墙,手持着如水长刀,一身飒然,全无方才的娇懒,向父王行起势礼。
他们面对面站着,脚下是沧桑沉默的古长城,峻岭横亘大地。
这是千军万马的古战场,权柄、荣耀深深烙刻在每一块砖石上。
沈庭央却天然地不怀半点野心,心中只撷取风中花香鸟鸣、日月珠玑。没有不朽的千秋功业,只有喜怒从衷的平生快意。
“我儿心性若此,应与那位白思上意趣相投。”沈逐泓微笑道。
沈庭央眉心一动:“白思上,这名字有些耳熟……”
“嘘——专心。”沈逐泓向他眨眨眼,“刀剑有所不同——剑身处处为锋,可刀背如脊,刀锋只立半身,你进、退的意志也皆要加倍。”
沈逐泓的昆吾剑在手中毫无障碍地演示刀法,他一遍遍与沈庭央拆招、并招、变式。
“刀脊不可退,锋刃不留余地。”沈逐泓低沉的嗓音道。
沈庭央感到突如其来的凛冽:“杀意太重了。”
“刀剑嘛,本就是拿来杀人的。”沈逐泓内力引递过来,帮他稳固心神,“父王从不让你沾血,但有安身的锋芒,才可立命。”
楚腰刀法一贯承袭开阖驰野、惊鸿如游的大气象,这最后一段刀法却极其别致,仿佛满蕴柔情,手起弧落间,似有芳菲纷落。
可刀影中绝非灼灼桃花,而是细密杀机。
沈庭央立刻明白,这刀法是父亲改过的,其中有昆吾剑的剑意。
“小王爷,试招!”沈逐泓动作方敛,又换刀法为昆吾剑法,劈山斩海的气势霎时笼罩长城烽堠。
沈庭央目光深凝,左手持刀,右掌辅于刀背,在城墙石壁上借力一跃,雪衣银甲如轻云,堪堪连接数剑。
整套刀法在心中过了数遍,许多关窍连通,他瞬间大为开悟。
崇宁王武功霸道无往,出入千军万马如过无人之境。沈庭央却是舒卷自在的一朵花,凝结锋芒时才崭露致命一击。
四时气象,刚柔无极。
弯刀环腰而过,沈逐泓手抵昆吾重剑,引着楚腰刀光杀出一道阔长的弧,顺势而收。
“知道爹方才想什么吗?”沈逐泓收剑,笑着看他。
沈庭央气息还未平:“怎么?”
“将来必不把你拘束在朝堂中。”
沈庭央向来没有同龄人那些平定天下、功赫千秋的兴趣,闻言心里动容。
“如今的你呢,跟你母妃盼的一模一样。”沈逐泓一身铠甲,神情却很柔和,“当年王府悉心养着一株牡丹,归烟十月怀胎时梦见了你,说是和那花一般的矜贵自在,可谓一生美满,此后便一直这么盼望。”
不要他功成名就,也不要他名垂万世,只愿他如人间富贵花,一生无忧。
沈庭央听得入神,苏归烟生下他就离世了,关于母妃的一切,都只能凭借想象。
沈逐泓取出一枚独山玉扳指递给他。玉质彰彰,大小合适,上有凹槽,挽弓搭弦正好:“从檀州带回来的,喜欢不?”
沈庭央爱不释手。
他指节上扣着玉扳指,抬弓一试:“爹,每次你回来都送我东西,我该送你点儿什么呢?”
“有你就够了。”沈逐泓拉着他沿着城墙慢慢往回走。
古长城上远眺,山峦绵延至平原,云压得极低,掠过流动的光影。
沈庭央一时出神,脚下被碎石绊了一下,沈逐泓轻轻一拉就扶住了他:“神思飘渺,我们小王爷想谁了?”
沈庭央有点不好意思:“谁也没想。”
沈逐泓哈哈大笑,稍一俯身就把他拦腰扛上肩头,轻松地跃上城墙,转眼又落在长城内的小径上。
沈庭央天旋地转地挂在父王肩膀上,也跟着笑:“爹,咱们其实已经过了北疆边境。”
“无妨,若遇上巡防的东钦铁骑,权当遛马。”
旷野风过。广袤的群岭绵延开去,云层乍破,阳光鎏金般铺洒在平原上。
群鸟朝出暮归,万物生息有时。
沈逐泓把他直接放到西风马背上,翻身跨上一旁的照夜白,回头端详他片刻,笑着道:“小王爷,你是我的命。”
沈庭央心想,爹你嘴甜得太过分了。
碎金般的阳光镀在铠甲上,沈庭央轻轻一抖缰绳跟上去,低声道:“你也是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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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逐泓
他们取近道离开庆云岭,四野辽阔,近午的阳光和煦温暖,远方长草坡下有牧民在驱赶羊群。
父子二人并肩骑行,西风和照夜白都是战马中的名马,并不贪恋春草的嫩芽。
海东青翱翔于上空,忽然发出一声短促鹰唳,西风也警觉地抬起头,旁边这匹照夜白年轻一些,更是躁动地挪动四蹄。
“附近有东钦游骑。”沈庭央伸手安抚旁边的照夜白,推测道。
“没错。”沈逐泓随手将面具抛给他。
沈庭央听话地戴好面具:“爹,咱们越境了,碰上东钦人,说不定会被找麻烦。”
沈逐泓气定神闲,向海东青发出哨令,似笑非笑道:“越境的是咱们,该是咱俩找他们麻烦。”
沈庭央哭笑不得,已经做好准备:“听说东钦游骑很难缠,要一路杀回去吗?”
“那倒没必要。”沈逐泓遗憾地看向儿子,“有爹在,你还担心这么多,看来是爹做的不够好。”
“不不。”沈庭央立刻把弓箭挂回去,表示对父亲十成十的信赖,“只是想给父王打下手。”
“借‘还霜’一用。”沈逐泓朝他勾勾食指,接过长弓,笑道,“鞍前马后,杀人夺颅,此等琐碎小事,自当为小王爷效劳。”
只谈笑间,四面八方已经现身几十铁骑,他们沉默,森然,黢黑铁甲罩身,悄无声息从长坡下围过来。
——东钦游骑。
他们是背弃王军的游荡者,不被东钦王朝接纳,只能在草原上凶残屠戮、四野掠夺。
沈庭央攥着马缰,看一眼父王好整以暇的背影。
三十步之外,对面一名首领模样的人抬了抬手,四周铁骑才停了马。
那首领披着一身旧皮袍,脸上刀疤纵横,冷冷看过来,沙哑的嗓音以匈奴语说道:“崇宁王,这是你的儿子?”
“他叫沈庭央。”沈逐泓淡淡地回以匈奴语,“阿楚塔,这么多年了,游荡得像个亡魂,还要为东钦王朝做事?”
周围游骑发出躁动不满的呼喝声,被阿楚塔一个手势制止:“沈逐泓,你的胆子一向很大,跑到这儿,似乎一个随从也没带。”
他话音一落,铁骑们蓦然抽刀,像是要扑向猎物,却又格外忌惮沈逐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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