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津踞于主座之上,看着底下林林总总,尽是十二家中人士,正色道:“莫说是诸位家佬如今行动不便,伤势连绵,非得让暮津拿主意。即便是诸位都好好地坐在这,我要说的也是一样。甫遭大变,人心浮动,正是我等同气连枝、同仇敌忾之时。若是分头行动,正是给了那些觊觎之辈可乘之机。我等如若抱团而行,毫无间隙,那以我十二家之声势,即便是如今,他们也便拿我们没有办法。”
一老人问道:“搁棺尚未至七日,薄家主如此着急出殡下葬,是什么缘故?”
薄暮津答道:“这几日诸位也都见到了,我们薄家大宅可谓门庭若市,这来的不乏好朋友关心探望,但也有不知多少‘慕名而来’的,那都是在打我们十二家的主意,打算趁机发难。明日族中大葬,他们于情于理,都必然会出席。”
这一番话倒是说到了许多人心坎上头。“嘿,是了,以前我们声势浩大的时候,他们见着我们都得换条路走;如今也敢上门探视,真是蹬鼻子上脸——”“我道他们干么嘘寒问暖,问这问那,原来是没安好心!”七嘴八舌,都说道起来。
薄暮津一拱手道:“诸位师兄师姐,世伯世叔。我知道你们诸多疑惑,又心绪激荡,只是如今王老爷子及诸位家佬重伤卧病,我们若是再不能聚众同心,则这百年家业便要毁于一旦。明日大葬,周遭必然虎视眈眈,还望诸位小心在意。”
有人却嗤一声笑出来道:“是啊,好一个‘义薄云天’!虎视眈眈,大难临头,你却要强留我们下来,是要我们做垫背的,给你们当挡箭牌。”定睛看时,却是夏家最小的儿子夏星眠。他是顶顶尖的刺儿头,先前才为他大哥夏星桥失踪之事大闹不已,如今又要来让薄暮津好看。
薄暮津怫然道:“你若不愿留下,现在就走。在这里也是为了回护族中长辈安全,我十二家中,哪有贪生怕死,不敬尊长的顽劣子弟?”眼下在这堂中未有受伤的多半是正当年的门生弟子,听到薄暮津如此一说,直觉得血脉贲张,轰然叫好。那人却也不恼,反而嘻嘻笑道:“贪生怕死,那要看贪谁的生,怕谁的死。我们家里可没有惹上过什么恩怨是非,反倒为了救人,把我大哥折得至今没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谁害的。这会儿本来已经元气大伤,还要担上这罪名;说起来,这来人之中,十有八九,是冲着那位来的吧?”他说的那位,自然是受伤最重、如今不成人形,却仍然吊着一口气在的王谒海了。
他夏家与王家,从来便不对付。如今夏星桥失踪,这小子不论青红皂白,反正将事情按在王谒海的头上,这会儿十二家身陷险境,自然他庐陵王家树敌最多,王谒海身为十二家明面上的头脸人物,也自然是首当其冲。可他夏星眠便做得这种无赖,说得这般言语,旁人看在夏星桥的份上,也拿他没有办法。但这话是冲着王家来的,王仪心中气闷,一拍桌起叱道:“夏星眠,我王家无论有多少仇敌环伺,难道还缺你一个三脚猫的帮手么?你要走便走,最好把你夏家的棺材都一并带走,那边还留一口空的,方便你找到你哥时,也好有地方放!”
夏星眠脸皮拉厚,唯独这一个哥哥珍宝,片刻也侮伤不得。如今夏星桥失踪,他担心得夙夜难眠,面皮上仍是一派胡搅蛮缠的模样,内心可时刻煎熬,最是说不得。他听得王仪这样说,当即跳起身来,拔剑在手,冷笑道:“你和你那爷爷是一丘之貉,道人看不出来么?你王家和那些八教妖人哪有分别?”王仪也拔剑在手,喝道:“你再敢胡三吣四,我削了你这张嘴!”夏星眠冷冷道:“若不是王谒海想要独占凤文,半夜把那个金陵王家的扫帚星接到十二楼里,我们这么多人至于无辜死伤么?”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愣,谁也没有仔细想过,数十年来从未参与过十二登楼的金陵王家的子弟是怎么突然出现在十二楼中的,好像这一下便突然有了解释;众人见两人剑拔弩张,居然也没有人阻止,反而一齐望向王仪,要听她说话。
王仪万没有想到他们趁着夜色登楼,居然被人察觉,脸色一下变得煞白,霎时间说不出一个否认的字,反倒张口道:“你……你怎么知道?”夏星眠乘胜追击,笑道:“我怎么不知道?那夜里还不知道谁家女儿恬不知耻,哥哥长哥哥短地往人身上靠,想要做他金陵王家的家主夫人呢!”
这话轰地一声,从王仪耳朵里炸开,整张俏脸都变得通红,喝道:“你……你……你胡说八道!!”这话说得拖泥带水,让人听得出来她心神巨震。王仪知道自己话音泄底,贝齿咬紧了薄唇,更不打话,提剑朝夏星眠脸上直刺而来。夏星眠早有准备,忽地飞出左脚,踢中她的手腕,跟着一招“七星斗月”,长剑斜指,剑尖分花,竟是连刺七下,尽分不同要穴。王仪那日爆炸之中为了相救王谒海,手腕上受了烫伤,此时戴着手套遮掩疤痕,被这样一踢,正中伤处,剑拿不稳,便使不上力气。夏星眠抢攻七次,她只得左支右绌,连退七步。薄暮津替她荡开一招,喝道:“都是同门,大敌当前何必相争,住手吧!”他手臂受伤,此时一手护住王仪,另一手不便用力,便一拂袍袖,鼓起一股劲风,居然平平将夏星眠托开一丈。这一出手当真是叹为观止,内力之强,莫说同辈罕有,便是放眼族中,大约也找不到多少能与他相提并论。可他越是精于武学,毕竟就越是疏于人际,看不出问题的关键所在:此时王仪哪里还是为了什么同门荣辱,而是因为夏星眠不但当众辱她清白,还可能偷窥她隐私,若是这时候两厢罢手,她岂不是连分辨也不得?旁人眼里还应怎么看她?真是又气又急,又偏生百口莫辩,一把推开薄暮津道:“谁要你多事!”一剑穿云破月,翻身倒悬,从薄暮津的袍袖之间疾刺而至。
这一剑出得快又巧妙,拿薄暮津做了幌子,果真是防不胜防,凶险之极,夏星眠急忙缩身摆腰,剑锋从右肋旁掠过,相距不过寸许。他死里逃生,怒喝道:“贱人,说破你的丑事,便要杀人灭口吗?”这下再拦不住,两人在厅上登时斗做一团。夏星眠别看为人乖张跋扈,武功倒很扎实,再者他现在占理,王仪却心慌意乱,剑招里自然错处频发。他冷笑着一面还招应对,一面将当晚情形添油加酱娓娓道来。
其他人与其说阻止,倒不如各自纷纷议论,果然谁也没有事先见过王樵那小子登楼,对夏星眠的话信了大半;王谒海做这等勾当,却瞒着十二家其他人,人们也都不惊诧,毕竟这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一向如此,几个年纪大的管事都想到,王谒海一开始怕是打算瞒着其他家族,将凤文独吞了。一想到家族里为了这个莫须有的凤文居然遭受了如此重创,各自愤愤不已,都不愿意再唯王家马首是瞻。如今王谒海烧得只剩一口气在,想要问他也不得,听夏星眠说得头头是道,谁也不在意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些,反而都逼问王仪道:“你是王谒海最亲近的孙女,你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王谒海真从山下掳来此人,你们王家当真想要独吞凤文,才把我们卷入这一场大祸之中?”
夏星眠道:“王仪自然不会亲口承认,但你们让胡人杰说,他一定逼抗不过。”众人一发喊,把尚在养伤的胡人杰给抬了来,没三两下威逼,这家伙便把那日对王樵说的几乎再重复了一遍,自己如何去金陵王家寻人,如何带人上山,上山后如何问答,招得干干净净。众人这几日狼狈不堪,积怨已久,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都一齐喝骂道:“好啊,你金陵、庐陵二王的烂摊子,却要我们给你收拾。薄家主,如果你不处置了这事,我们十二家从此便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理各自的恩仇吧!旁人要来乘人之危,我们也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了!”
家中尚且清醒的人却都心下惶然,虽然知道是一回事,但十二家同气连枝已有百年,在江湖人看便是一家同门,别人看你,可不是分得那么清楚。如今一旦内讧,真可谓大厦将倾,岌岌可危。薄暮津茫然苦笑,心道我能有什么法子?摇头道:“那凤文本就是我们十二家祖上传下的东西。如今登楼被毁,秘籍焚尽,全部一笔勾销,正是我十二家门勠力同心,相互校正,从头参详那些被毁武功的时候,怎么能在这时分道扬镳?更何况江东沃热,停棺不便。各位即使要走,也要等落棺之后,——”
他话未说完,却见一行人匆匆自大门冲入,为首一人横眉厉目,大声喝道:“我父尚在,谁敢落棺发丧,如此晦气?!”他径直走到薄暮津面前,拧眉道:“谁给你这小辈熊心豹子胆,趁着山中无老虎,竟敢越殂代疱,发号施令?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他环顾四周,视如鹰隼,一时吵闹不休的厅堂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诸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瞪了王仪一眼,王仪手中长剑便啷声落地,饶她这般骄纵,居然也吓得束手嗫嚅道:“叔父。”
来人居然不是王谒海的长子“笑面禅”王铸,而是他的次子“雷公鞭”王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