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津道:“我不是赢你们,是赢了那边那位前辈。”
他这话一出,两人脸上尽然变色,只听身后果然一身轻咳,急忙转身看时,但见佛龛里坐了个人影,将腿脚不甚规矩地摆在香案上头,微微笑道:“你怎么发现的?我这学人声音的本事可是惟妙惟肖,从未被人识破过啊。”不知道这一下是不是他原本的声音,听上去也并不年迈,像是个青年男子。
薄暮津被沈茹珑扶着,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道:“虽然灯灭了,但茹珑嫂子和子仲兄的呼吸吐纳,气息掀动就在近旁,我感觉得到。他俩呼吸频率未变,但却又有话声传来,必然不是他们自己说的,那就是另有其人了。”
那人笑道:“你小子看上去一副憨样,却挺机灵。你刚才这一下叫破了我的魂音局,若是你功法再深些,怕是我就要甘拜下风了。只可惜他们没传你全部的水龙吟,是也不是?”
薄暮津道:“我年纪小啦,学这个撼动根基,所以长辈们也是为我好,不让我学。就这些功夫,也是我偷师来的。”
那人点了点头,从佛龛上拍拍手跳下,朝他们走过来。三人纵使想躲也无处可逃,庞子仲心想这小子无论怎么说,总是刚才救我一命,就算事先那些话全是他说的,这会儿也该悉数抵消了;他不会说感谢的话,更别提时向晚辈开口,自降身份,便站起身来,挡在前头,喝道:“你到底是谁,在我十二楼的顶楼做什么?”
那人笑道:“我自然也是家族中人,不然怎么能在这儿守楼?”说话间他已走到近前,灯烛照着他的脸孔,居然是一张翩翩浊世佳公子的脸庞,年纪仿佛不过二十来岁,端得是姿容绝珏,凤质龙章。但庞子仲因为厌憎生来美貌的人,对这样的脸孔殊无好感,反而觉得这份容色之下,居然透出一股隐隐的诡异与不协调来。他反而上前一步,那宽阔身形横在几人中间,冷声问道:“那敢问阁下是哪一家哪一祧字的?”
那人道:“不必如临大敌,我不是要来取你们性命,只是想试试你们的心性,好有个问题抛给你们。尤其是暮津,”他低头瞧着面如金纸的薄暮津,“你满月那时候,我可还抱过你的呀。”
沈茹珑大奇,道:“你看上去年纪也不比暮津大上几岁……”
那人摆手笑道:“我姓王,蓬心尘垢金陵王。单名一个别字,但大家都惯叫我的字号‘潜山’。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虽然比你们长了几辈,也不用以礼相称,就直呼名字也可。”
三人尽皆失语,半晌才道:“你是说,你是……王潜山?”
第二十二章 昔年窥宋玉
来人微微哂道:“正是了。”话说得仿佛天经地义一般,丝毫不以为奇。庞子仲喝道:“你骗人也不肚里打稿,王潜山若活到今日,也该有九十来岁了,怎么会如你这般——”
那人瞧着他笑:“以貌取人这回事,我以为独独不会在你身上发生?”只这一句话,便让庞子仲哑口无言。那人续而又道:“我究竟是不是王潜山,其实倒也无关紧要。只是你们上这楼来,想要拿的东西,却着落在我这儿。我喜欢暮津这孩子,当真资质百年难遇;沈姑娘不算是家里的人,子仲的品性毅力更是难得。刚才那片刻生死之间,你们都没有只顾自己,这好得很。所以我也不为难你们,便把话直说了。”
他反身敲了敲台面,拍手笑道:“你们自个决定罢,三个人之中,谁来继承凤文?”
此话一出,三个人都是呆了一呆,庞子仲道:“凤文不是早已不在楼中了么……?”他话音一出,自个也反省过来,轻叫了一声:“啊!”心道是虽然族中传闻凤文已经被王潜山带走……但若眼前这人,真就是王潜山本人的话,那凤文岂不是还在这里?
王潜山点了点头:“嗯,只有你这么问,另外两位怕是早已得到叮嘱了罢?我刚刚模仿的那些话语,可不是空穴来风。”他一双眼睛缓缓扫过薄沈二人,“想必你二位家里已经叮嘱过了,要过这凤文的第一关,就得有一个人在这留下。”他指了指身后的佛龛,里头的舍利金身在烛火映照下莹莹闪烁,凹陷的眼窝看上去隐隐绰绰。
沈茹珑颤声道:“……难道便不能舍却凤文,绕过这一遭么?”
王潜山也不着恼,也不反驳,侧身道:“沈姑娘若有打算,尽可以来试一试。”
他手指轻擦,居然有一簇火光窜起,点着了一支香,往那佛龛跟前一凑;突然四周一阵窸窣轻响,便像是饲养了千万条蛇一般,黑暗中的黑色隐隐流动起来。
庞子仲一朝被蛇咬自然是十年怕井绳,这时候哪里还敢争先,急忙向后便退;谁料沈茹珑却真的当先一步,放下薄暮津,自个冲了出去。她身形轻盈灵动,那些黑乎乎不知是什么东西,才到她脚边,她莲步一勾,飞身而起,长剑朗然出鞘,往下一划,一道劲风陡起,将那些东西阻了一阻,脚下一踏,身子旋高了数尺,仗剑刺入半途照壁。但倏忽之间,那些黑黝黝的污水黑泥突然反而向上,便似乎嗅着了来人气息一般,朝着她所在方位汹涌扑去。
庞子仲眼见着沈茹珑陷入险地,却也无计可施,他轻功上造诣自然是尤为浅薄,更不明白为什么沈茹珑非要往上走,一时间脑袋里浑浑噩噩,糊糊涂涂,只觉得各种讯息长长短短,混在一处,却偏偏不能点通。但只听呀地一声,那和刚才捉住他一样的那黑黢黢的蛇形物事这会儿也缠住了沈茹珑的手脚,她悬在半空,上下不得,眼见着那东西仿佛出笼野兽一般,将她一点点地往暗处拖。
庞子仲再也顾不得细想,当下一拳往王潜山身上打去,道:“快放开她!”心想若是与这古怪之极的黑泥缠斗殊无胜算,还是得着落在这个自称王潜山的家伙身上才好。他主意已定,更不打话,身躯像拖着铁砣的马车一般,轰隆隆地一掌朝那人撞去。
王潜山也不惧他,闪身避过,笑了声:“来得好啊!”竟取过恰才点燃的那支香来,狎在指间,权做兵刃。那香烛莫说轻飘飘地根本使不上力,便是外头风大些也将它刮断了,更何况是硬功横练的庞子仲,当下大喝一声,借着声势,招招得理不让人。王潜山在他拳威掌压之下灵活寻着缝隙闪避,把那香一抖,居然像针一般朝他脸面直刺过来。
庞子仲暗道这香上怕有古怪,不敢硬接,心道我用掌力劈空震断这东西再说,一掌拍出,击向王潜山胸口大穴,力道既刚且猛,对方自然得暂避其锋,侧身一让,却发觉那刚猛内劲后面还跟着一股柔和内劲,居然是专对着他这根香来的。他躲得过第一波,却躲不过这第二波,心道这小子别看外表如此,心思却不笨,这套劲叠劲的功夫,也并非寻常就能练成。他想到这里,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也不让步,吸一口气,手指掐香捏诀,一股真劲灌注全身,恍如一道障壁,硬碰硬接他这一掌。两道气劲相撞,旁的倒还无事,但那根檀香却被激得碎成了齑粉,香烟四散,火星飞溅,居然在空中燃出一片细小的火苗来。
庞子仲这一击柔中带刚,刚中藏柔,劲用得又老又险,自己也是十二分的得意;没想到对方不过振袖一击,他便仿佛打在一堵铜墙铁壁之上,那股劲道反噬自身,推得他秤砣似的往后登登登连退了数步,绊在薄暮津身上一交坐倒。少年把他扶起,一双眼却紧紧盯着前方,道:“子仲师兄,你看前面!”
那烟灰飘落在那黑色的物事上,冒出一股腥膻苦臭的怪味;那些黑色的玩意突然停止了嗫嗫蠕动,就仿佛闻到了猎物的气息那般,安静了须臾,突然向这边扑来,就仿佛千万条黑蛇,循环衔尾,将那刚刚被香火烧着的部分争抢吞食。
庞子仲正觉得一阵反胃,又见那些黑压压的东西似乎吃得饱了,又齐齐挪动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在向那尊金身的方向前去,那尊佛低眉垂目,一手前伸,掌心向下,那黑泥般的东西都争先恐后朝他掌心涌去。
那些黑色东西被吸入舍利的体内,那边缠着沈茹珑的部分就松了一松,但她仿佛已经失了力气,挣扎了几下脱身出来,直挺挺地便往下跌。庞子仲连忙上去接住了她,薄暮津也挣扎站起,王潜山在一边袖手旁观,唇角微勾,倒也并不阻止。
庞子仲看这家伙游刃有余的模样,怒火上头,道:“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王潜山笑道:“欺负一个女人自然不算英雄好汉,可这女人若一早就在欺负算计你,你又如何算?”他朝着沈茹珑一指,道,“你当她是好心,一个人往上便去?若她不是事先知道了某些消息,又怎么知道那龙图龟数的藏处,就在这楼顶天璇之中呢?”他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若她刚才得手,那份秘籍,你猜她会不会分你们一份?”
薄暮津这时候开口道:“不止她知道,我也知道。王老前辈,是你来传我们凤文么?”
王潜山笑而摇头:“不是我。我们十二家中自从有了这劳什子楼,这些劳什子规矩,传度凤文的,自古至今都只有,”他向后一指,却指着那尊垂眉耷目的金身,“我们十二家供奉的这尊‘舍身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