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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他心有所感,叹道:“那也好啊,那时候我便学得会用我自己这双脚走路了。阿青,我拖着你跟我这样一个惫懒无用的家伙二十年,你怎么能还这般地好?倒是我一无是处,却拖累你至今;想想也是该放手了。”他自觉得自己这段话说得十分圆满,终于把两人之间种种解脱干净,从今往后便不能再那样暧昧行事,他从来是想到一出是一出的人,这会儿居然也不觉得崖高骇人,总觉得不能再如幼年时那般亲密依仗,立刻把紧紧环抱对方的双手松了一松。

喻余青正在运功行气的关头,片刻分神不得;只听王樵胡乱说些不中听的话,越想越气,却又偏生没法在这会儿出声反驳,这时听他说“该放手了”,便感到王樵环抱着他的手松了,吓得他魂飞魄散,一口气倒提起来,惶然出声叫道:“三哥!”关心则乱,这一下便行岔了气,脚下一晃,便要踩空。王樵也没料到陡变如此,情急之间,哪还顾得上别的,伸手往半空胡乱一抓,抓住半空中一道藤蔓,虽然登时便断了,也好歹阻了一阻,有了这一颓之势,喻余青已经一掌击出,效仿先前庞子仲的功夫,击碎一块岩壁,挂住了身形。但他一只手撑着力气,身上还背着一个人,刚才为求阻滞根本没有吝啬力气,这会儿只觉得手骨一阵剧痛,也许错位了也不可知;于是使不上力气,经不住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还在一点点地下滑。

王樵仰开头,看见他原本一只白璧雕成、骨节分明细长好看的手,这会儿磨蹭肿胀、伤痕累累地不成样子,心中大痛,暗道如果不是背着我,他早上去了,又何苦受这样罪?当即想要放开手,从他身上下来。但这上不接天,下不接地的位置,哪里有落脚的位置,必然是个死字;但一个人死总好过两个人死,若没了他着一身懒肉,喻余青便轻松能上去了。可他还没放手,喻余青另一只空着的手却将他摁住,道:“不准放手,你若敢放手……”他单臂挂劲,提着两人一起往上,只见那山壁石头缝中簇簇落下石粉,显然已经是用劲到了险处。薄暮津与庞子仲看到了情形,苦于带着王仪,并没有可以落脚的点,庞子仲带着王仪继续往上,薄暮津提气叫道:“寻脚踏!”吐气间隙,身形下坠,急向他们追来。

王樵怕撑不到那时候,急得左右一望,伸手在石壁上摸索乱抓。这一下去,手却陷了进去,蓦地发现右侧的山壁上似有孔洞,被烂泥糊住,外面也小心地做了伪饰,显然是人做的机关。他拨开烂泥,伸脚挂进去,道:“这儿有个借力的地方。”将身子重量慢慢从喻余青身上卸开。寻思着不可能在这上不上下不下的地方只有这么一个人为凿开的孔洞,既然有一,必然有二。他叫道:“帮我看看,这附近还有没有这样伪装藏起的脚洞了?”

喻余青也登时省悟,他身上省了力气,便分得出精神来,双脚踏住岩壁,换手一扣,替下了自己那只伤手,左右一看,道:“三哥,你伸手去摸你头顶右上方,似乎也有一个被泥封住的洞。”

王樵站也不太站得稳,哪里敢抬头去看,整个人都趴伏在山壁上以稳住身形,单手往上胡乱拍摸,喻余青在一旁指点:“再往左一点、再往右一点!”他终于碰到了那伪装成山壁的干裂泥浆,咦了一声,手指抠开,把身子牢牢吊住。

喻余青这才吁了一口气,道:“是谁在这山壁上凿洞?倒是救了我们一命。”

王樵道:“我刚才摸过去时,觉得这山壁上隆起的位置好似卦象。”他伸手抹了一抹,看那山壁上隆起的横断脉络:“咦,这个隆起的部位看起来好似一个震卦。这个洞就正好是阴爻中间分开的地方,凹了下去。”他瞧了瞧脚下,刚才胡乱间踏脚的部分果然上面也有隆起的砖石,落脚处在上爻,是个“巽”卦。他笑道:“上震下巽,是个‘雷风恒’啊。”

喻余青道:“难道还有人在这绝壁上算命?怕不是个什么阵法。看来走这绝顶之路上山去的,我们也不是头一遭了。”

薄暮津这时也下到近前,见他俩无事,也挂在崖壁上,用武器蹇出一个浅坑,真气灌注指尖,便似一只蝙蝠那般牢牢稳住身形,但也并不能坚持许久。听了他二人的话,也四下一望,道:“这么说来,似乎这上面也有类似的卦形孔洞。只是我们久未从此处登顶,也从没在意过。”

王樵心中一动,朝他叫道:“薄世兄,你看下你左近侧旁,还有没有最近的一个卦洞?”

薄暮津伸掌往石壁上一贴,突然猛地掌力一吐,震得尘埃碎土一片簌簌,果然有一处向上丈余的山壁上泥块崩落,露出洞口的轮廓。三人都喜道:“是了!”薄暮津将脚踩实,换了一口气,道:“看来的确有人在这崖壁上做过手脚。”喻余青道:“这洞口层层向上,都刚好是一足的大小,会不会是有人攀上顶去的‘天梯’?这设置的卦象,指示的会不会是前进的方位?”王樵点头称是,三人之中,只有他粗通易理,小时候曾被一个看上去像是叫花子似的算命瞎子算逮着算过,传授了些易数的算法,但很快便兴趣缺缺,只学了个能装神弄鬼的皮毛。他见喻余青瞧着他,心想小时候糊弄他的那些吹破的牛皮如今果然现世报,只能苦笑道:“我那点三脚猫的本事哪能算出这个?况且单看我们踩出的这三个洞的方位判断,若按周易来解则方位乱七八糟,其中数术,倒有点像是《归藏易》里的算法。”

薄暮津道:“不若这样,我仍然先一步上去。一路击打崖面,看看能不能再震出些泥土,露出洞口。你们从后便来,寻着落脚路径,总是好往上借力了。”

三人议定,当下薄暮津仍然一马当先,朝上跃出。喻余青再背了王樵,轻声道:“我刚刚以为你要扔下我,撒手就这么跳下去了。”

王樵慢慢挪回他背上,听他这么说,倒也无法全盘否认,只好笨嘴拙舌地安慰道:“……好了,我这不是没跳么?”没听见回声,只得又顺着胳膊去摸他那只伤手,道:“你手指怎样了?伤得重不重?”

喻余青不去看他,只伏了身子,任他上来,曳声道:“三哥,你抱紧我。”手和他扣得紧了,拖着他越过自己的肩头,盍在胸口上,但听得那心跳狂浪一般地作响,砰咚砰咚地撞得几欲破腔而出。

两人自小到大,吃喝拉撒都在一起,端得是青梅竹马,好得不分彼此,身体上亲呢接触更是习以为常,因此即便是三少爷有一日突然开窍,发觉自个待对方不同,却也不会像别的情窦初开的青年那般,拉拉扯扯碰了身子都会觉得火烧火燎,犹不知足。他俩牵手而行,抵足而眠,同盘而食,同衾而卧,都再自然不过,也不至于随随便便就生出旖旎妄想。但此时对方一声低潮暗哑的“你抱紧我”,却生出了不同的意味似的,缠绵耳畔却又如焚五内,身体相触的同时俱生生地打了个颤,方才尝出点彼此间相待的不同来。他依言双手寰紧,便像把这求不得的人揽入怀中,感受他肌理震颤,呼吸细促,情难自已。

王樵抱紧了他,心下又是难过,又是欢喜,又是酸楚,又是痛心,只得悄悄吻他发顶,轻声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放手的,我再不放开了。我没想着要……”他平日里虽然算不上油嘴滑舌,但也从未有过辞不达意的时刻,可这会儿只觉得上下嘴唇连着舌头一并打了结,什么也说不对头。喻余青解了些气,稳了稳身形继续向上,口中仍是噙着半嗔半怒,没价地怪他:“你还说要用自个的脚走呀?”王樵只得赔笑道:“阿青的脚就是我的脚,阿青的身子就是我的身子……”他自觉说得哪里不对,涨红了脸,却听那人讷声曳在喉头:“你知道便好了,阿青这颗心也是为少爷跳得。”

这话让他心口轰地一声炸开了去,只觉得身下人劲瘦腰肢骏马也似,自个脑门上好像几斤烈酒上头,晕乎乎地血往上冲。心里头直道不好,怕动情深处,难以自持,哪里还敢多往歪处去想,只恨不得把那丁点儿学过的易数数理这会儿拿出来再背一遍,正好将将才提到了归藏易数,那是与寻常的易数不同的数阵,最是难背,这时候哪里还管得了别的,只把里头的数阵拿出来一行行在心头默过;他自打小囫囵学过这不值半钱的易学数理至今,还头一次见它发挥作用。

喻余青缓了口气,却没有多想,他身上还挂着一个挺沉的三少爷,两个人的性命总得自己挣来。但到得顶上,就算如愿见着真相,他们真的还有命在吗?但即便刚才在死生罅隙里走了一遭,他家三哥也没说半点讨软畏惧的话,没说不如原路返回,另寻他策,他便也只能陪他向上。王樵这点让他既是难过,又是喜欢;把心一横,暗道如今他俩便似浪底行舟,周围放眼四顾,也都茫茫皆不见。虽然顶上除了登天以外皆是绝路,却也未必不见得绝处逢生。那一卦“雷风恒”应着什么,不是“天长地久”么?

他们又往上窜了数丈,果然有薄暮津掌力震过的位置露出卦洞的边缘;喻余青踏在其上再借力上跃,比先前轻巧百倍。王樵盯着那些洞口卦象方位,口中默念默算,应证数理,丝毫不敢往偏处去想。这时候见前面已经看不见孔洞,心中一动,道:“是了,刚才是坎离……和数相加,九余一……是‘气坟’!缺五……阿青,往东三十二步处,上一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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