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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他们站在院墙上追追跑跑,远远能见着城里的夜色,万家灯火正随着更钟响处,点点熄灭。喻余青停下脚步,指给他看,只要跃下院墙,前头便是一条直道,通到城门;眼下太平日子,如果要赶夜路,花几个铜板,便可买通守门人放行了。

王樵再转头回看自家的宅第。这时辰家里人多半睡了,几个仆人正在马厩里给马儿加把夜草。大哥的厢屋灯没有熄,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二哥的厢房灯也没熄,里头传来不止一个女子的笑声浪语。他自个儿要连声招呼不打地走了,到底说不过去,但此时此刻,也只能对着夜风一揖。

“哎,平素还觉得你没心没肺,这会儿看着也眼热了。”喻余青话语凉薄,面上笑着说,“夜里不能骑马,等出城了再买吧。”

王樵抬身起来,却不料一个后仰劲猛了些,当下身子一晃失去平衡。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拉喻余青的袖子,却没想到对方也迎上来打算按住他的肩,这一下晃就抓了个空,劲儿没处去,带的整个人往前踩了个空。扑地就倒。喻余青之前夸了大话,如果这会儿闹出响动更不好,急忙探身便去抓王樵手臂。这一下他甚至使上五成功夫,但求务必不能摔着少爷。

谁知王樵这一下踏空,情急之下看到什么便要抓;喻余青那撩妹一撩一准的一簇长发先垂到他手边,便仿佛救命稻草,被王樵刷地一把抓住,两人的手臂正好一错,喻余青被拽得头皮一麻,嗷地一声,两头劲都落不着地去,带着两人一并摔下墙头,灰头土脸地落进墙根下的一畦菜地里。

这兜头一下,两小子都被摔的懵了,满身烂泥地爬起来,相互看看,王樵刚想咧嘴一笑,先倒尝了一口泥水味儿,满嘴苦涩,只顾着呸嘴。喻余青看着他那副模样,嘴角抽搐憋着笑,忍不住侧了脸,一边将他行李包袱给递过来。王樵苦道:“你要笑便笑,忍着干嘛呢。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似的。你不是说不会让我摔着么?这怎么回事?”

喻余青便看着他笑,替他扎好包袱:“这乃是出家第一课,才出家门便摔跟斗,红尘里哪得平常路。”笑声未落,单一抬眼,突然一滴泪水毫无预兆地顺着眼角滑下来,倒是主人兀自不觉,仍然看着他开口道:“这一路去——”

王樵下意识便伸手,往他脸上泪珠一抹,那单薄水珠被指腹一擦,化作脸上一抹湿痕,倏地便不见了。

王樵愣了,喻余青也愣了,他倒抽了一口气,急忙拿手背乱抹一把脸:“怎么回事,泥水也滚眼睛里啦……”

话音被陡然堵了回去,一个泥水般的苦吻陡然紧贴上来。

王樵脑里什么也没想,只听轰地一声,就把嘴唇凑上去了。我以后也见不到他了,或者见到了也就这样了;他心里想,让他知道了也好,就当这儿是个了断。

喻余青的唇凉得跟夜风似的,却不是苦的,带一丝甜尾,像刚偷吃了柜里的蔗糖,唇间的缝隙里,滚烫的呼吸透出来,灼烧着彼此相连的一线。

“……少爷……”

三少爷一把推开他,急忙站起来扯开两步,眼神在各处打转:“我——我走了,我——你——”

喻余青用拇指擦着他刚亲过的那副嘴唇,倒没那么慌乱,反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里似乎萤光流转。

“……三少爷。”

他被这唤声叫的脚黏在地上,拔也拔不动了。就见那家伙只看着他,把擦过嘴唇的拇指再擦过眼角残留的泪痕。

“呃,我。……对了,剑……”有一瞬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爹让我带着剑……刚走时忘了拿。”

“阿青,去我房里……替我拿一下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喻余青动也没动,袖手看他,一双眸子清泠泠地:“王樵。”

被指名道姓叫个全的人浑身抖了一个激灵。

“倘若我去替你拿了,回来你还在这吗?”

王樵被问得正中心事,无话可说,这会儿他觉得是轮着自己要哭了。

喻余青耸了耸肩,他突然走到院墙旁边,把一块大石搬开,从底下取出早放在那儿的包裹和佩剑,自个儿背上了,对王樵一笑,说:“走吧。”

王樵原地不动,目瞪口呆。“你……”

喻余青已经走出几步,朝着去路歪了歪脑袋。“怎么了?我送你去呀。这一路颠沛地,你这辈子有没人照顾过活么?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地,别被鸡蛋噎死了罢。”

王樵气结。“我至于吗?到底在你们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我说了要一个人去,爹也答应我了。”

“是呀,少爷您是一个人去。”喻余青好笑道,“只是有一样东西,老爷不也嘱咐你必须带着么?”

“什么?”

“三少爷的剑。”

“可我没有——”王樵话说到一半,陡然明白过来。

喻余青嫌弃道:“你打小到大,可曾用真剑砍过半只蚂蚁?倒是有一次差点被削掉半根手指。”

他背着双手,在月光下,发丝轻拂笼了微光,脖颈像剑锋出鞘,砥砺如雪。

“我便是三少爷的剑。”

第三章 错算江东路

郁闷。尴尬。手足无措。

有时候真可谓术业有专攻,不服不行。你说他王樵百八十年不遇地跟随身体的冲动命运的摆弄学着撩了这么一次,还失败得用脸着地,为什么喻余青就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呢。

可能这也跟习武似的,有没有天资根骨,走两步就看出来了。

其实失败就失败了,倒也没什么。王樵反正早也预知自己是要失败的,只是失败以后逃之夭夭,和失败以后还的日日面对自己的错误,这看上去就是两种权重完全不同的失败了。他像是个被拆穿了胸口碎大石的把式郎,被衙门里的人上着枷,提溜着老大不情愿地走。

他以为这是最后了,亲过一口后就从此不相见,喻余青那性子也就保不齐当被咬了一口;而自个儿却可以当了却一桩夙愿,安心上路,这一路上还都有好梦相伴。

可现在呢,王樵觉着自己一口气在那人眼底提着,一颗心在那人手里玩着,垂头丧气别提多憋屈了。别说从来他也看不出喻余青在想什么,就算看得出,他们这不是还在往出家那条道上走么?

他自个心里头窟窿就多,一个念头钻进去,半晌都绕不出来;喻余青心中的窟窿比他还多,即便那念头再钻出来,你也真真假假地看不明白。

“哎,王樵。”喻余青在摊子上吃着豆腐花,“明明是你得了便宜,怎么反倒跟我委屈了你似的,大半夜的不跟我说话。”

瞧嘛,他轻轻巧巧地便没事儿一般说出来了。

想必在他那些红粉知己里,便这样没事香上一口的经历,也是常有的了。

王樵憋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怼回去,可恶这货说的话还在理,只好说道:“你回去吧,送到这里行了。”

“那哪儿行,老爷不杀了我?”他没所谓地说,“我得把你送到武当山,得了掌门的书信,再回去和老爷复命哪。”

“这么说来你还是我爹派来的了……”

“你爹不派,我也得跟来。少爷,你知道行市的价吗?马去哪儿买,马车去哪儿雇,客店怎么住;就算这些不说,你知道路怎么走吗?从哪儿渡江?”

王樵扶额:“我又不傻……”

“眼下江汉一代在发水患,普通渡船走不得的。得从上游绕行。凭少爷你的心性,要走到水边,怕是就把钱财全散了,接着只得乞讨上山了。”

王樵倒说不上话,这活计他曾干过,现今恐怕也真干得出来。其实当真喻余青在身边,他又像吊了一口气的病人,回光返照似的,若是照以前那样,心思在肚里,看破不说破,日子倒好过了。

可惜,人要作死,天也拦不住……

想来那个后悔啊,当时怎么就一个没忍住就亲上去了呢?

就因为那家伙掉了一滴眼泪——

王樵突然悟了。

卧槽的,他那时候不就打算好跟我一起走了,既不生离又不死别的,好端端的哭什么鼻子呢?

他陡然从豆花里猛地抬头,一拍桌子:“喻余青!你算我啊?!”

“哎呀呀。”对方笑出桃花眼来,将铜板扔给店家,“早知道这么省事,一滴眼泪你就招了嘛。”

王樵郁闷。他藏了按照目前的岁数来看大半辈子的心事,人家早猜破了,不仅猜破了,还给下了个套,让他自己给坐实了;坐实了也就罢了,关键是人家根本不当回事,但转头一想,这事儿也压根的确没法当回事,不然还要出家做什么呢?

他只得在肚里自怨自艾一番,再摆出从前那副青梅竹马狐朋狗友的样子。也没什么,瞒了这么多年,却也在一起了这么多年,相处的模式都刻入骨髓。

“别家里以为我被绑架了吧,”王樵找了个话说,“出来我也没留封信说先走了,别隔天派一队人来找,悬榜画像的,那就丢人了。”

“我留了封信给我爹,他会跟老爷解释。”喻余青说,他向来想得周到。但王樵脸色却变化了一霎,心想我爹看到你留的信,保不准想歪了以为我俩私奔去了。但倒也好,至少那肯定不会派人来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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