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仪对喻余青有气,心说王樵什么时候收了这么个打手,麻烦得很,再抬头看一眼这副皮相,妈也,要气也气不起来了,简直是祸根。而那位三少爷呢,有这等的美人在身边惯了,自然是压根瞧也懒得瞧她一眼。怕是被那些男人们一口一个仙子叫着捧着的柳桐君,也没有这人这般好看吧。
她冷冷地说:“你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家佬们刚才在楼上商量,被我听见了。他们要拿一个族中叛徒,说他勾结妖人杀了自家满门,这在我十二家中,是叛族的大罪……”
王樵和喻余青都是心思雪白透亮的人,这话一出登时觉得如遭雷击,当真是立刻就知道说的是谁,只是万万没有想到对方能够这般信口胡诌,居然说他与魔教勾结。喻余青几乎立刻就要跳起来反驳,而王樵却想到了王谒海先前与他打的诳语,他心里道原来如此,你见我不愿意投靠于你,说出你想听的来,就用这一招逼迫。但当真没有的东西,却要我怎么给你?
两人心念电转之间,却听得一声轰然钟鸣,震得整座楼都在嗡嗡作响,只听有几个人齐声说道:“十二楼中子弟听好——”却是用内力远远送出。众人都是一愣,紧接着却仿佛中邪了似的集体涌到阑干旁边,一齐探头上看,果然见九楼的四角飞檐上各立了一个青年,端得各个风姿如玉,琅珰年华,一时间全都嗷嗷叫起来:
“琴仙子!琴仙子!”
“烛隐君!啊啊啊燃犀公子看我一眼!”
那四人面色如常,仿佛这样的待遇天经地义;只是继续齐声说道:“家佬有令:今日登楼暂且封停,捉拿十二家中弑族灭亲的叛徒!”
此言一出,整个六楼的人全都齐刷刷看向王樵,目光如果能杀人,那王樵现在便被看杀了。其他楼层却不知道他们这一节,纷纷问道:“那人叫什么?是哪一家的?长什么模样?”“他杀了什么人?犯了什么事?”只听那几人将他身价来历,一一道来,说他“勾结魔教,尽屠全家,事成反水,再灭妖人”,几乎把金陵城水灾的百千死者,一并算在他头上了。
王樵听到此节,真的浑然不敢相信,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便认准了他一定有凤文,连愤怒都毫无由起。以十二家的堂堂地位,难道还怕他一个弱冠之年的少年?他们从自己这里到底能得到什么好处?原本只是想来求救,即便对方袖手旁观,不愿意蹚这浑水,也不过是就此别过罢了;却万万没有想到被扣上这样一盆脏水,当真百口莫辩。
这时楼里所有人都在楼阑那边,还靠在山墙一边、纠葛成一团的只有先前打在一起的他们几个人。庞子仲低声叫道:“不想被乱刀分尸,就快过来!”他还在楼梯上面,这时候爬起来向他们做了个手势。薄暮津道:“是了,快走。”王仪道:“对!趁他们都在发痴发嗔,快些下楼去。”喻余青道:“越往下人越是多,尽管本事不怎么地,就算那些小童一起劈来,也断然招架不住。”薄暮津道:“跟子仲兄走便是,有我在,保准他不会再乱出手。”推着王樵和喻余青往楼上去。庞子仲叹息道:“我现在杀你,还有什么用?外面一会儿多得是人要杀你,是不是我还有什么分别?”将几人往旁边一拉。原来这楼本盖不到十二层高,端是一侧挨着山壁,沿着山壁做依撑,一层一层单独建成。因此楼梯打在靠着山壁的一侧,楼板与山体之间有时候尚有缝隙,若是山体向内凹入一块,便是一个天然的隐匿空间。庞子仲卸开一块楼板,里面豁然是一处内凹的曲折山壁,初时需弯腰弓背方能进入;里面有些许微光照下,显然并不是一个全然封闭的山洞,而只是这石山的一道罅隙。他们此时各怀心事,正需要一个清静所在理清思路,因此都鱼贯而入。胖仲子再把木板掩上,人便天衣无缝仿佛消失了一般。往前走了数步,眼前却是豁然开朗,一道悬壁正在前头,被山涧掩着的小瀑布挡住视线。通往瀑布的楼板小径却只容一个人通过。几个人都贴着山壁坐定了,王樵道:“我没有。”他生平是不消分说的人,这时候陡遭变故,直比当初更加心灰意懒,但想到家里的惨状,却又实在尤有不甘。王仪道:“我信你没有杀家里人。”她这话说得倒也真心实意,怎么瞧王樵也与那种屠戮家人的人差若天渊。王樵道:“其他人也不是我杀的。我要是有这份本事,干么还要到这里来?我不如杀光仇人,寻个安静地方隐居去了,又有谁能找到我?”
庞子仲道:“是啊,你这句话,说得不正是王潜山么?”他摆了摆头,看一眼薄暮津,又道,“你敢说人不是你杀的,但你敢说凤文不在你身上么?”
王樵奇道:“在我身上,我还用躲在这儿么?”
薄暮津苦笑道:“虽然和龙图龟数齐名,但凤文并不是什么武功秘籍,所以有没有它,也不会让人陡然武功大进,本领大增。”他眼光看着前头从树叶底下透出来的光斑,拿手指去碰着它,看着影子变幻圆缺。
喻余青听他口气,心中微微一动,道:“薄师哥难道见过这‘凤文’?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就是个诅咒,蛊毒的玩意儿,”胖仲子狠狠地说,“老祖宗们邪门地说它是替我们十二家挡劫的‘气运’,几分真假,谁也不知道,但碰着它的人的确都倒了大霉。它有个本事是真的,那就是别人影响不了它,它却能影响别人。”
几人都是一愣,王樵问:“怎么个影响法子?”
胖子看了看他,道:“就譬如我拿住某个毫无武功的人的穴道,他自个没有内力,被我内力催压经脉,气息阻滞,按理说应该无论如何都出不了声。但若他有凤文在身,只要他当真想要出声时,这些外来之力就对他不作数了。这就是别人无法影响他。”
王樵啊了一声,想到自己刚才可以出声,又想到先前自己被带来这里时曾被重手点穴,按道理绝无可能自行醒转,因此庐陵王家几人才敢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说话。可他便似睡了一觉,觉得该醒时,自然就醒过来了。
“至于如何影响别人,”胖子顿了顿,道,“我听说前几日金陵长江边上出了场百年罕见的龙吸水异象,在那水柱旁的船只,全部被卷入这飓风之中无一幸免,船上的人更是百死一生。嗯,王三少爷,你当时在哪里?”
第十八章 天地赌一掷
此问一出,连喻余青也震惊兼有疑虑地向他看来。王樵一时语塞,那日变故陡生,情状之惨烈难以用言语表述;他自从洪水中糊里糊涂地逃出生天之后,更不愿去回想那日情景,因为但凡回想,便总先能记起父亲最后狰狞又不解的脸孔,大哥大睁双眼滚落在地上的头颅。他无法叙述这种画面,更无法解释其中情由,因此即便是喻余青问起,他只能谎推翻舟落水、人事不知带过去。喻余青知道他心里定然难过,也从来不曾强问,一个躲一个怕地挨到今日,如今终于被人当面戳穿。
王樵当初只觉得自己未免也太过好运,明明分毫不会水,在那样的浪头之中走过一遭,居然毫发无损;但若是当真好运,又怎会落得转眼间举家灭门,无处可归的下场?这种古怪诡谲的奇运缠绕着他,真是无从说起。如今被胖仲子问出声来,他才觉得其中千丝万缕,似乎的的确确透着一股诡异。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是无稽之谈,不过类似于鬼怪传说罢了,恰好凑巧,但哪做得准?其中最最关键的是,他上哪儿去找这能呼风唤雨的凤文去?
王樵仍然不愿意多谈当日之事,但也不愿隐瞒,便道:“龙吸水发生之时,我的确就在左近……按理说根本活不下来;当时身边一位姑娘舍命救了我。后来的事,便不知道了。若说运气好时,也当真是运气。但要单凭运气好坏来论断,似乎也太勉强了一些。”他摊开双手,道,“你们若是见过凤文,知道那是个什么那倒好了,尽管来身上搜一搜,若是有便尽管拿去吧,我一个笃意出家的人,要运气做什么用?”他停了停,又说道,“啊,不过若是能搜到,我想昨夜世妹该趁我睡着早搜过了。怎样,有么?”他平平白白地说着,大方看向王仪。害得王仪脸上一阵红白,大窘怒道:“你瞎说什么,污人清白?!谁要趁你睡着……搜……搜什么了?”王樵道:“可我一觉醒来,外衫都除了呀,里衣也换过了。不是世妹帮忙换的么?”王仪大怒,见薄暮津和胖仲子都忍俊不禁,又羞又恼,喝道:“谁是你世妹了,你再敢胡说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上来便要揍他。几个人急忙拦住。王樵往喻余青背后就躲,笑道:“哎,昨日你在世伯翁面前,演得却是另一副样子。我可拿不准你这样的妹子在想什么,就当是我冒犯了世妹,从此不再这么说了。”
他话这么一说,薄暮津和胖仲子听得明白,立刻猜到是王谒海在背后主事,把他带来这里,心下暗暗称奇,心道这小子不知道是真精明还是假把式,这居然也能撞运。薄暮津咳嗽一声,隔开王仪,道:“那东西搜不出来的。王老弟……”他与胖仲子互看一眼,道,“我们还是想办法送你下楼,早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