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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不是,我若吃你的醋,行不得二里路就得在醋缸里泡死了,你还许不许我安生过日子了啊?”王樵懒懒埋怨,见他不许,知他好面子又爱干净,便也不强,换了个姿势将他抱了,脑袋埋在他脖弯里头,一齐往榻上便倒:“唉,别乱动,别撩起来火消不下去……让我抱一会儿解解馋,待会儿给你捉鱼去成不成?”

喻余青便笑了起来,眉眼一弯,熨帖地任他抱着,耳鬓厮磨:“这便‘新妇洗手作羹汤’了么?”

“那可不是,就怕手艺不精,惹得相公嫌弃,总把新人换旧人了。”王樵从这儿瞧着他耳垂透出一块诱人的红来,忍不住舔上那里,沿着耳后拨散长发吻至脖颈。怀中人一瞬抖得厉害,无声无息地将他手使力攥紧了;急忙止住,省起他不喜欢这个姿势,只是这阵子两人天南海北山长水阔地走,以为把前尘往事俱抛下了;可这趟回来,想来他到底还有些症结。只将人环在怀里,轻轻揉搓他臂膊一侧,问:“好一些了?”

“是你就没事,”喻余青枕着他厚实肩膊,闭着眼睛,“我知道是你。”

两人一时便没有话,只静静享着些依偎温存。倒是底下说书人檀板拍的价响,酒馆里曲倌儿唱得正款步慢回腰。王樵左耳听一出《喻郎君恨释青狐印》,右耳闻一曲《樵真人神机降龙图》,忍不住跟着哼上两句调笑,惹得两人又滚着笑闹做一团,直被如今这武林第一人三拳两脚,踹下床来,踢出门去:“您既然神功大成,不捉来十斤重大鱼作羹,今日便休了你!”他倒也不恼,挠挠头拾了一串笑,施施然出门去了。

他一离开,喻余青倒也起身来,亦出了门,去采备些香火纸钱。自数年前那一场轰动武林的登楼盛会之后,不知多少江湖豪客慕名而来瞻仰,希望也能拾人牙慧,增益自己的武学见解,或者只是到此一游,共沾风采;倒是把淳安码头给变得热闹非凡,各种传奇、话本应运而生。但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楼与他们的却不全是一段传奇,更是一段不堪回首的纠葛往事,一处亲友仇雠的埋骨之地;而这往来观礼的最佳时节更是死难者的忌日。来日登山,他自然要和王樵同祭沈忘荃、卑明师父,甚至一干与会枉死在楼中的冤魂;但有一个人,他要祭奠时,却是不愿王樵在场的。

那便是他的父亲。

喻惟改被葬在与十二楼相隔一座山的向阳坡上,和旁人都不在一处。喻余青洒扫碑牌,除去杂草,培添新土,也只是默默无语,烧纸焚香,将纸钱尽烧空了,也寄不出一句话去。他不知该说些什么:父亲期望的,他一样也没有做成。便想说说近况,可近况都与王樵搅在一处,爹定不爱听;又不敢说争儿的事,也不知爹到底原宥了他们没有——但说到头来,这也不是能够被原谅的事。他打二斤爹最爱喝的白醪,浇在墓头,那酒像他眼泪一般流出来,好似替他哭了一场。

却突然听闻脚步声和呼吸声逐渐走进,抬头去看时,只见一个妇人走来,看见他时显然一怔,呼吸登时变了,脚步一转,却没有立刻便离开。

两人视线一对,一时竟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妇人单看相貌并没有那般老,但却已然黑发斑白,手里提着纸钱贡品,竟也似是来祭扫的模样。这一次,喻余青把她认了出来,却不知该如何呼唤,一个声音卡在喉头,上不能出,下不能咽,认出她是王仪的母亲,却全然不知该说什么,却也明白她憎恨自己的理由,一时间许多条线都厘在一处;他想到隐约间听见王铿与某个女人的对话,争儿能从宅第失踪、父亲又受了谁人指使,这当中也许都有这女人一份,但要论恨却也无从生起;内心里反而是一片荒芜空洞,忆起仪妹的种种,心头酸楚更胜,直直朝她拜了下去。

那女人仿佛苍老得远脱开她本有的年纪,身上的锐气也消磨殆尽,眼底的光深而浑浊,几乎看不出里头还剩下的情绪。她望了望男子,又望了望他跟前的坟茔,她的仇算报了吗?应该算了:她把这多少人望而生畏的顶尖人物折磨到如此地步,害死了他的父亲,逼得他亲眼见着兄弟弑亲、骨肉相残;她把这心高气傲的凶手几乎碾得头颅低进尘埃里,但竟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慰;死了更多的人,伤了更多的心,死的人依旧没法活过来,活的人也没有更好过一点,反而要继续捧着这一身千疮百孔的腔子,继续活下去。她终于转开头,只是朝向一个空濛的方向,一言不发,蹒跚地走远了。

喻余青又独自站了很久,直到脸上的泪水全被春风曛干,皴起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他终于突然一笑,对坟茔道:“爹,我很好……他对我也很好。……争儿也好……等他大一点,我也像您当年教我一样,手把手亲传他功夫……等再大一点,我会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有一天我会带他们来看你……我保证。”

王樵望着湖边的落日,在船上打着哈欠不甚专心地钓鱼。若要渔家看了,定要笑他:“你这样便是钓上十天十夜,也钓不来一条鱼。”但他也钓翁之意不在鱼,平日里两人焦不离孟,眼下只是寻个借口支开,他隐约知道喻余青去了哪里,并且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心道若他想说,自然会开口的。

可人还没回来,沿湖的集市先乱了,一群官兵把住了码头和大路,挨家挨户搜查喝问,原来是要捉拿乱党溃散后逃脱至此的匪首。原本一片闲适清明的融融景象硬生生被搅得鸡飞狗跳,这鱼早被惊走,也钓不成了。王樵放下钓竿,刚要跃上岸来,突然觉得船身一重,扭头一看,两名官兵打扮的人不知什么时候跃上了他的船,叫道:“船家!”他应了一声,往船舱里进了一步,手腕突然被一双钢钳似的手牢牢扣住,一把腰刀横在颈间。门后那官兵模样的人道:“希樵真人,多有得罪。”而另一个官兵衣袍的人却支持不住,滚在舱内,喘咳不止,一抬头,一双阴鸷的吊眼满怀不甘,狠狠用手背擦去嘴角血迹,才道:“樵老弟,好久不见了。”果然是如今官府正大肆发榜追捕的廖燕客与禤百龄,二人换了官府兵卒服饰,似是有备而来,一时倒不易被发现。

王樵不由得叹了一声,道:“二位处心积虑,不惜干冒奇险在这节骨眼上来淳安,到底是把我逮着了。”

禤百龄苦笑道:“旁处遍寻真人不得,但一年一度这个时令,想必你会回楼祭祀,我们也是孤注一掷,就请看在我们冒此奇险的份上,请真人跟我们走一趟了。”

王樵道:“大当家,你伤在肺脉,伤势不轻,还是不要劳动说话了。廖盟主的伤势更重,不宜再强撑着,就在我船里躺下吧。你们惦记我那么多年,无非还是那回事,我眼下刚好有空,就跟你们把话说开了也好。”

正这时候,外面有官兵喊道:“这船搜过没有?”王樵使了个眼色,挑开帘子一跛一拐地走上前来,应声道:“官家!已有官爷上来看过……”那当差的头目已踏上船板,凑近一瞧,刚好瞥见禤百龄的面孔,吃了一惊:“你——”话音未出,王樵已轻手一挥,拂中穴道,他话便说不出来,膝弯一横,扑地在船头坐着。王樵从鱼篓里摸出一条鱼来,像个招牌似的给他挂在手上,好似在挑拣肥瘦一般,返身对那两人笑道:“好了,想必暂时也不会有人来打扰。”远处市集里隐隐传来一团混乱声响,呼喝砸抢,哀告求饶,约莫是官府挨门挨户查勘,借着窝藏匪寇的由头,欺压百姓,顺手牵羊。

禤百龄道:“如今这朝廷官府仗势欺人,真人这几年纵横南北,还未看够吗?凤文有回天挽地之能,真人怀珠抱玉,精通三绝,神功盖世,何不救天下于水火。”

王樵哈哈一笑,心想我这纵横南北不就是想躲你们这号人么,但如今见他二人狼狈情状,与数年前在十二楼时意气风发骤然不同,心下惋惜,替他二人取药来包扎了,一面笑道:“我呀,我很懒的,人也不是很上进;更没有什么盖世神功,回天挽地之能,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若不是把我逼上了死路,也未必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同理,天底下人也都是很懒的。时候未到,就如水势未足,那机关便不能开,即便开了,也不能够到宝藏。二位当时虽说并非本意,却也害死了不少江湖同僚才取去了前朝传国玉玺,如今那玉玺在手,能让你们称雄称霸吗?反倒是因这事埋下祸根,自家人将你们的行踪出卖给官府;外头尚有仇家寻仇,内部又分崩离析;你们原想借这一改天时,却反而将自己原有的人和给断送了。你们都是聪明人,为何看不透这里头也同样有阴阳晦朔,因果循环?”

“你懂什么?!若不是你机缘巧合,误打误撞,哪里能有你活到今日?运气好些罢了!你这样纨绔懂得什么国家大事、百姓疾苦?你晓得边关连年骚扰,边境日复一日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廖燕客冷脸喝道,气喘吁吁地直起身子,“百龄,我们走罢!这小子胸无大志,何必求他?只是个渔樵耕读的命,多好的武功给他,也是白费了!”

禤百龄却深皱眉头,劝道:“大哥……”他不仅要说服王樵,也是想寻处避过风头,眼下四处风紧,多少人悬赏捉拿?即便要走,又能走去哪里呢?思及此处,不免长叹一声,脸上疲态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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