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学的本领,若是纯然的武当绝学,断不能五年之内速成如此,因此是一半武当的外功和调息之法,根基却是以凤文的“反”“弱”为丹,“隔”“舍”为炉,与寻常武功万力尽发于自身不同,反而是自身空无一物,而要四周有万力可借。
但如今喻余青浑身冷如死人一般,需要的最是活气,可冬日万木萧瑟,是处枯枝败叶,就连着软泥滩下的泥土里也结着冰渣子,北风带来的全是到处寸草不生的死气,虽然至罡,却也至寒如摧枯拉朽。但眼下再迟得片刻,喻余青怕是要被自己经脉中所养的玄铁寒气生生冻死,也顾不得其他,当即屏息一吁,四周的万物长息便尽纳于怀,在他体内暖得热了,便闭住怀中人鼻腔,将那热气一口口渡进他嘴里。
如是再三,终于怀中身子猛地悚起,发出一声濒死还身般的啜吸,总算是把肺气暖住,缓过来了;王樵大喜过望,紧紧将他抱住,一时间什么静其身如山岳、澄其心如秋水全不见了,五年来山上多少他一辈子也没受过的清苦、挨过的多少不为人知的日夜才练就的清澄本事,这会儿全忘得干净。喻余青微微罅开一隙眼帘,却恍在梦中,轻声唤道:“三哥……”听他答应了一声,又朦朦胧胧地笑起来,“我在做梦么?……”王樵道:“别瞎说,我在这呢。”
喻余青却恍若未闻,将他衣襟攥得紧了些,低低道:“……你别走……三哥……我好想你……”王樵知他多半仍魇在梦中,半昏半醒,摸了摸他额头,寒气既褪,那热火往上泛起,这荒郊野岭,天要将黑,断然再待不得,只得忍住心痛,将他抱起赶路,心中暗暗苦笑:“师父传我静澄十则的心术,平常也不过做得七八分,今日却怕是一分也没有了。”却不敢和喻余青断了说话,恰才不过吊住一口气,若他昏过去便可能再也醒不来了,便顺他话说:“你醒一醒,便见着我了。”
喻余青像孩子似的往他怀里钻去,喃喃道:“……我错了……我不敢见你……三哥……我害了你……你恨我罢……”平素这些话,即便在家里也是断听不得他出口的,求饶,示弱,自从他那俊骨根根拔起兀出之后,便似与他绝缘了。若不是他半昏半醒,神志不清,这些话怕他一辈子也不会出口。
王樵拢了拢他头发,忍不住骂道:“傻子,糊涂,你这个铜锤木桩儿的脑袋,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晓得……”他心乱如麻,情动难已,本领功夫便一成也使不出来,只觉得惶惶然天地之间,四处空阔阔地寥风廓烟,却让人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任凭怀中人由冷若冰封变作烫若滚火,口舌俱焦,连声音也渐渐发不出来,却任他聪明一世居然想不出丝毫办法。
喻余青只翻覆地一会儿叫他名字,一会儿莫名地数着数,一会儿却又惊了谵妄,抖索索地叫着疼。正在没地儿处之际,却听远处远远数声马嘶,只见道上赶来一辆大车,赶车人是个一身五短的矮子,隔老远便着急唤道:“王三少爷这边来!”他被这一唤拔出神来,陡然想到:“对,先坐车到镇上去,再定行止。”关心则乱,脑子便丝毫不好使了,这等关窍居然被迷在里面。这便似透了一口气,心思一宁,旋身而起,御风飘行落在大车上,也顾不上问赶车人一句,先把喻余青抱进厢内暖着;一转脸见薛三关切神色,隐隐觉得似乎有些面熟,问:“这位兄弟,我们是不是曾见过?”薛三匆匆驾起马车,一面道:“王三少爷,那年在十二楼,我们打过一回照面。不过人堆里见的,您肯定不记得我了,我叫薛常贵,人都叫我薛老三。我眼下跟着宗主……啊,跟着喻公子,做个使唤。前面镇上我早备好了歇脚养伤备药的地方,只管跟我来。”
王樵坐在车辕上谢了,再行了一遍武当真武所传天罡静功,内外相合,这才感觉内里重又充沛流动、周转不息。薛三道:“……三少爷……”王樵这才道:“我现下已经不是少爷了,不能再这么叫了。”薛三这才道:“是了,王道爷,宗主怎么会这样?我等得急了,知道定然出了差错……这才一路雇了车抓紧迎来。是不是受了那些人暗算?是中了毒么?”
王樵问:“你知道‘融髓相合水’么?”
薛三到底是百事通,听名儿时便仿佛头脑里刷剌剌翻开一本书先想着对答如流,道:“那传闻是窈月葬花宫的至邪春药,说便是钢筋铁骨,也能将二人融了骨头和作一滩,再铸做一对;与旁的春恤胶之流全然不同,不仅催情,更是催心扰神的东西。”他脸上浮现古怪神情,张大了嘴,半晌喃喃道:“不会是……可那也不能啊?……那甚至都不是毒药,只不过……”却终于说不下去了。
王樵不知该怎么回答,听厢内隐约动静,似是疼得厉害,道:“我去看看。”薛三急忙道:“道爷,若是宗主身子又痛得难搪,你点他神藏、屋翳、日月三穴,能略略缓解。”
王樵一怔,这三穴鲜少在打穴或医药时并用,想必是独门的症药,将人抱在怀里,掌心连他掌心,从凤文里度气过去,以这掌心凤文里的小周天代他行气周天,减缓身上的压力,一面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经常这样?”
薛三催马回道:“是。那蛊折磨人哪,这世上,哪有得平白好处的道理?大家都道南派教宗是当今独步,最最年轻的武林才俊,又或者是人人惧怕的大魔头,内力之强,令人骇然,这随意改变形貌的本领,更是出神入化,防不胜防……他们不知道自有了这劳什子,他行功炼气要费多少的苦,受尽多少的罪……我常夜里是被他哼痛喊醒的,那还是实在到了忍不得了的时候,他才舍得痛呼一两声。他要练功,行气一回,便是要和那蛊先在自己身子里打上一架。……久病成医,这三个穴道我也看熟啦。”
王樵便伸手点他穴道,见他身子这一回真的是炙烫如火,便轻声念清心咒,能保上下灵台不失,绛宫始终保一湾活水,热气便拥不上心头。透过那散开衣襟,能见那蛊根隐隐蛰伏在那道旧伤深处,此时却似被压得不能动弹;被那蛊根还来的皮肤下,汗湿重衣,又被内火一炙,抹去时尽是薄薄盐粒。
他将手覆在那道旧疤痕上,隐隐能觉察到喻余青逐渐微弱的心跳。以王樵现在的修习凤文的本领,也许已经可以把这蛊王祛除;但他不能,因为一旦根除,那心上当年的旧创无物填塞,虽说过了这些年,却也没有心脉断了能重新长上的道理。
他又想起向南枝说的那一番话,窈月葬花宫做什么样的生意,擅长什么样的本事,江湖上多有耳闻。但喻余青介于生死之间,仿佛是个生死簿上没勾、人间册上也没录的氓民,活人身上有精气神三火,死人身上没有火,而他则三者留二,剩下上丹田神火,中丹田的气火,只是中丹田便是胸际,这气火所需的源源不断的真气内息运转,是从那蛊上得来的,到底不是自己的。
神火存魂,气火存命。是以他能够活到如今。
而他缺了的,则是人之源本,下丹之精火;人缺阳元,自然难正其身,摄其魄。
若他不动妄欲,那便也罢;但一旦动欲,不仅无处宣泄,更似灶中无柴可燃——
那燎原之火,便有烧身之患。
第七十八章 执子烹肺腑
醒来时四周昏沉摇动,墙壁像山一般扑面砸来,可落在身上时只有头痛欲裂。喉咙里倒是暖的,嘴里满是腥锈铁甜的滋味,喻余青艰难侧过一隙,勉强能看见桌上的烛台熄了,蜡油烧得涂了桌子;他抬不起手,只动一动脑袋,先察觉了一丝被扯痛的细疼,低头看时,他朝思暮想的人便近在咫尺:王樵趴在床前睡着了,面色苍白,手里还攥着他一缕头发;那手腕上包了麻布扎起,血痕仍从里头沁出来。
人身诸元,血中阳气最旺。更何况是修至阳纯道的武当;为了救他性命,王樵割破手腕,喂了他一夜的热血。
喻余青不知哪里来的一股气力,迫着自己直起身子,“……薛三,……”他喊起来,声音如同一把破磬,哑得像磨着刀石,“——薛三!”他两脚一挨地,整个人从床上滚了下去,这下才把王樵惊醒,跳起来去扶他:“薛老三街上去了,说买些药来,你……”王樵伸手要去抱他起来,“你要什么,我帮你。要不要喝水,哪儿还难受?”
哪儿都难受,身子像半截浮在天上,半截埋在地里,一头在冰水里烧,一头在油锅里烤。但他不能说,使劲推开王樵,自己踉跄着朝门外去,“我没事……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王樵慌得挡在门前,自己也失血过多,更兼跛脚,差点一个趔趄,“别胡闹了,你连三哥的话都不听了?快去躺好。”他手臂拦在面前,喻余青狠心推开,去够倚在门旁的长剑;王樵气血亏虚,手臂上满是伤口浑使不上力,被他一推之下,站立不稳便要摔倒,喻余青急忙伸手要拉,他自己现在哪里是能扶得了旁人的主,手上使不上力气,反而被带得一跤摔倒,和王樵一并滚在地上,一时间两人居然都挣扎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