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凤生震惊不已,万没有想到这年纪轻轻的小子能在如此快的七步之间领悟如此,当真是习武的不世奇才。心下起了爱才之念,暗想我死以后,这一身的本领虽然不少都传给门人,五鬼更是得其精要,但能领悟到极高境界的奇才却一个也没有;自己近二十年来新悟得的内功心法都太过高深,根本无人能够领会。自己虽然仗着肉身硬功的强韧支持时日,但毕竟已是强弩之末,只要稍有摧折,什么时候便一口气用尽了;一身钻研境界,原本至少还指望世上有沈忘荃能够与他切磋琢磨,相互理解,如今却只曲高和寡,默然无名,不禁心灰意冷。却不想遇到这百年难遇的奇才少年,自然不忍心伤他性命;但说要放走那少女,见她一抬眼时,一双杏眼里盈盈波光,肝肠俱碎,犹似昔人,心下又是怅然,又是恼恨,想起当年沈家人对他俩的情事百般阻扰,围追堵截、软硬兼施不成后,将沈忘荃赶出家门,连族谱上都不准有他的名字;‘忘荃’二字,还是自己给他重起的名字,原本的名字早已不再用了。
如今见到这样貌中有二分模糊像是沈忘荃的少女,他心里却想:“凭什么?!”再要杀她可自己却已经许下了诺言,但见她伤心凄楚模样更加神似那人,却又觉得没来由一股快意欢喜,心想:让她活着也好,她还要再受些折磨,才看上去更像一些。
正在这时,只听石门呀地一声,两边大开,走进来一个步履虚浮、坍肩耷背的青年,正是王樵。他本就没有武功根基,个头虽然不矮,但因下盘不稳,身形不拔;此时身上毒素未祛、内息不调,更显得脸上病容恹恹,毫无精神。汝凤生生平最看重的是勤恳用功、天资卓越的爱武之人,他自己先天不足,因此看到四肢健全、根骨体相上佳的男子不珍惜这副好皮囊便有气,心想一个好好男儿,这副惫懒模样,如何对得起天地生养?登时觉得自己先前为救他用药大为浪费,更觉得沈忘荃选这样人作为传人,简直不可理喻。
王樵定定地看了他一会,慢吞吞道:“老前辈,多谢你指点,我们要走啦。”伸手扶起王仪,再拉起喻余青。蟾圣冷冷道:“你当我这里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王樵挠头道:“汝老前辈,不说别的,我们加起来还没有您三分之一的岁数,打是不能和您打的。”他双手一摊,“莫说根本打不赢您,即便一个碰巧打赢了,还是不敬尊长;您把我们打了,那是您长辈欺负小辈,也没啥好骄傲自豪的不是?”他挨个儿看去,朝蟾圣介绍道,“您瞧着我们一个弱质女流,一个身受重伤,再加一个病得要死要活还根本不会武功的我做添头。您是前辈高人,为难几个小辈做什么?”
他说这一番话是实情,也全是为了救命,但给他这么一说却听起来老大不是味儿,王仪被他抱在怀里,听他居然称自己是弱质女流,仿佛和那些只在家刺绣女红的闺秀小姐一样,忍不住横他一眼,更别说居然称打赢了是不敬尊长,打输了是欺负小辈云云不成体统的说话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地里使劲踩了他一脚。
汝凤生被他这话抵住,发作亦不是,隐隐也觉得好笑。但他一转念便发觉不对:他是如何醒过来的?这小子先前内息紊乱、毒素逼人,他们将他送入这桂月宫中救治,这大殿木廊均由独特的香木制成,这香味侵袭熏脑,状如麻醉。如果要抵抗这香味昏沉,就要用特质的檀香熏透衣衫、鼻管及口腔。喻余青与王仪身上都有檀香味道,王樵一来本就在这殿中,二来不欲他醒过来,身上自然没有。汝凤生之前替他手上释放过毒血,见到他掌中凤字,一看便知是沈忘荃的字迹,知道定与凤文有关,但却揣摩不透。
这香木醉人之功,几胜于毒,多少人内功深厚,也不敢擅闯这桂月宫。此时三鬼早已发现檀香被人尽数取去,以他们功力之深及对毒物的熟悉,仍然不敢擅自进入,只敢候在殿外。而此时王樵居然脸不红、心不跳,仿佛没事人一般大咧咧地站在这里,神志清明,浑如无状,简直匪夷所思。这世上能不用熏香单凭内力相抗而安安稳稳站在这里的,屈指数来大约不过十人;或者若是精通毒物药性,自然另当别论。
汝凤生心头微微一动,道:“你知道我姓汝?谁告诉你的?”当世百年已过,能口称蟾圣姓名、和他平辈论交的人自然早已死绝了。
王樵也不瞒他,淡淡答道:“沈老师告诉我的。”
这大约是他这多年来头一次得知沈忘荃的消息,突然怔在当地,仿佛不敢置信:“你……见过他?”他似乎还想要问别的,但话语卡在喉咙里,只嘴唇张了张,却发不出来声音。王樵看他的样子,虽然对这人又是轻视、又是鄙夷,却突然心中一阵不忍,难以当面告知他沈忘荃最后落得一副怎样情形,犹豫了一霎,只道:“是啊,沈老师让我告诉你,你凤文解得不对,全然想错了。这一场是你输了。”
汝凤生大怒,心道这小子信口胡诌,戏弄于我,喝道:“好啊,你说我错了?那你解解看!”当下一掌劈到。他此刻身上虽无内力,但招式绝妙、劲力犹然。王樵推开喻余青与王仪,侧身一歪,就像脚下踉跄了一步,却刚好避开了这一下,就好像无意为之,嘴里急急忙忙道:“别动手,我慢慢说,哎麻烦得很……”蟾圣哪里听他分解,一招一式如同暴风骤雨,席卷而上。
可数招一过,莫说是汝凤生,就连王仪和喻余青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得合不拢嘴。原来这几招上,居然没有一下打着了王樵的身子,连衣角也没有挨上。虽然小的跌跌撞撞,不成章法,但好在老的如今也没有一成内力,否则单凭掌风也早已经将他带倒了。但饶是如此,仍然不可置信。汝凤生又惊又怒,道:“还说你没有武功?”王樵笑道:“这不是武功。”汝凤生不再托大,一套拳法使将出来,心想这小子闪避的步法也同样是功夫的一种,不可能毫无规矩套路。谁料王樵的脚步就当真没有半点套路,更是又虚又乱,看得他心中厌烦浮躁,一招伏虎式当胸推出,若是他真气在时,这一招只使得一分力,便能震断对方心脉。如今虽无内息,但其招式刚猛,也足以翻他一个筋斗。王樵道:“这下可要得罪了。”汝凤生尚未反应过来,那一掌之力陡然震在自身身上,反而把他自己推得一个筋斗,跌在地上。
以他这样的大宗师身份,被人推跌在地,狼狈不堪,那大概得是好几十年都未有过的经历了,莫说他自己愣在原地,另外两人看得也全然不知所谓,就好像是他自己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似的。汝凤生脑子里心念电转,心道:这是什么武功?借力打力?颠倒乾坤?化功神相?他脑子里霎时间转过无数种武功名号,可哪一个也看起来不是这一个。
王樵见他被一跤摔倒,怔住苦思,心下歉然,道:“老前辈,这的确是借来的力,不过晚辈借的不是你自己的力道。”他顿一顿,也不隐瞒,“我用的也不是什么步法,只是你一动,周遭的气也跟着动,轨迹能看得清楚,自然就能避开了。就像你用大力去劈一片树叶,你掌风越紧,它越是能轻轻飘开。当然,沈老师说我这解法仍然是下乘,还是拘束于物形,若是上乘,我自是气本身,与气同为一体。你以有形之掌击无形之气,永远也不能奏效。”他也不藏私,将沈忘荃先前教他的口诀尽说了一遍。
王仪大惑不解,喻余青眉头深锁,汝凤生却惊得瞠目结舌,半晌道:“不可能,这决计办不到。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炼性命之火,方能成顶天立地之人。越是习武强韧,越是集天地灵气于一身,一把性命汇聚三花,便是卓尔不凡、独一无二,如何能与寻常气息等同?”
王樵摇头道:“所以沈老师说凤文练功习武的不好,胜负心重的也不行。我也还没彻底想明白,三把两式,所以现在只能这么着了。但要我看来,这和您那一套惯常的武功是反着来的。越是武功高强的,怕是越学不来这本领,也越容易被这本领克制。”
汝凤生喃喃自语:“是了,这是‘空’的功夫,这么说来,曾经‘空相诀’和‘无生门’都有过‘忘形’的教义……但也不对,不对,这不仅是招式、发劲上要忘形……”
原本习武之人,要达到至高境界,总要勤修苦练,学习众多,一日不缀,无论体用精气神,全部都要千锤百炼,身子里要真气满溢,骨骼肌肉要饱满健全,内力修为要精纯至罡,全部都是求“满”求“全”,于己一身一世界上求大圆满。所以外家专注根骨,内家探索内心,悟道要“入定”,求的都是一人一心的“不动如山”,固本保元,不被外界因素侵扰,其实却将自己与万物隔绝了。要知道在最自然的状态之下,则“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世间一切,都更无分别,由小至无限大,又由大至无限小,这样的道理,武学家却往往难以贯通。
他越想越是明白,就也越想越是混乱,就好像在一处久闭的牢笼之中,他一生试过了无数柄钥匙,想将那把困着自己的铁锁打开,谁料却有人告诉他其实身后的墙是假的。那这一生,岂不归零?这所有的钻研,岂不是毫无意义?这一生爱恨,岂不等于从未有过?那坚执的是什么?追逐的是什么?活着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