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余青心道这也倒好,天地为师,那是自然,也不算违了祖训。但转念一想,这群人又称蟾圣为师尊,岂不是蟾圣比天地还要再尊贵些,那是什么,天皇老子吗?想想也觉得好笑,暗道他们今日逼我,我为了三哥性命不得已从权,不算诚心;自家中也没有不得另择拜师的规矩,反正我不称他为师尊便是。
王仪看那悬空石桥极窄,底下烟雾缭绕,万丈悬崖深不见底,若是身负绝顶轻功自然可以轻松上去,但此时喻余青连走路都困难,急道:“他身子没好呢……这蟾头香那般窄,掉下去了可怎么办?不能等几日大好了再补么?”
钟士贵道:“喻师弟是我们救命的恩人,我们不会害他。但若是不拜蟾头香,是进不了桂月宫的。”他把手一招,道,“你闻到什么味道没有?”王仪仔细闻了闻,皱眉道:“好像有什么木头的香味熏得很……是从那木造的大殿里发出来的?”
钟士贵点头道:“这大殿用的木料是极为罕见神木所造,散发出的香气醉人,在殿内尤为如此。若是不带蟾头香的烟火气入内,片刻便要被醉倒了。”
王仪惊道:“那你们昨日带了个病人上来,病人又没有拜过蟾头香,岂不是也醉倒了?”
钟士贵笑道:“那不是正好么,这香醉去好梦蹁跹,免受许多苦楚。不然他半途痛醒过来,岂不是坏了大事?”王仪一想也对,又听他话音中王樵的确就在此地,心中大石落下一半。
钟士贵年纪小些,脾性和善,王仪见他相貌平和,人也好说话,便恬一张笑脸去道:“仙主,我没上过金顶,正好想看风景,你让我待一会儿,正好陪喻公子出来后一同下顶去,好不好?”钟士贵见她是侍女打扮,只道是派来服侍喻余青的丫鬟,也不在意,道:“你没熏过香,不能进殿去,其他倒也不妨。”
两人说话间,喻余青已经一步步挨过那极窄的悬空石,强撑一口气缓缓走到香炉底下。二鬼见他伤重如此,倒不是作伪,心下有些感激。喻余青走近蒲团,见那香炉上有“天地一指”的四字铭文,心道:“这气魄倒大,心态之平,反而和蟾圣的性子不合了。”当即点香敬祷,暗暗祈祝道:“但愿三哥吉人天相,逢凶化吉。”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二鬼见他叩首至诚,也不起疑。
钟士贵道:“师弟身上有玉石一类的饰物没有?”喻余青想了一想,从贴身取出一枚青玉珠来,正是当初王樵送他的,后来被玉儿偷去,好久才还了他的。钟士贵道:“你有便最好不过。把珠子沐在香火里头,沾些烟火气息,以保宁定。”喻余青照做了,将那珠子放在香烟底下,微微熏热。
赵朗道:“我蟾山南派有一篇总纲,是要人人会背的。这注香烧完之前,小师弟可要记牢了。”说罢洋洋洒洒,背诵出来。喻余青于武学一道颇有建树,一篇纲要对他来说本不在话下,只是这篇的确诘屈聱牙,辟字甚多,他此时气息亏蚀,精神难以集中,赵朗又故意要为难他,因此逆着风向说话,声音更没用内力远送,听得模模糊糊。片刻间一篇背完,便道:“小师弟,记住了没有?”
王仪急道:“你简直骗人,这怎么能记得住的?”
喻余青只记得十之六七,但见香快要烧完,也顾不得旁的,便张口背下来。山风钻蟾口而入,此地正是风口,那香烟一开口便涌入七窍。他心中一动,暗道:“怕这背经是假,让人充足吸满这香烟火气好抵御那木头的香气才是真。”心中也无挂碍,只是顺势背出。他才背得几句,二鬼也不以为意,毕竟习武之人若是连总纲也背不下来,那天资怕也颇为鲁钝。可再听他背了几句,脸上逐渐变色,只见他浑然忘我,只是顺势将经文接背下去,出口毫无断续阻滞、思考停顿,便仿佛这篇早已烂熟于胸一般。二鬼越听越惊,心道怎有人能博闻强识如此?但听到后段,钟士贵叫道:“不对!四哥,你刚刚没背到这里啊!”
喻余青也是一愣,不明白自己刚刚明明没有记全,为什么会顺势而出,仿佛了然于胸?此时敬香已经烧尽,他吸入这特殊的蟾头香后,感觉精神一振,胸口烦恶去了不少。赵朗喝道:“你怎么会背我们这只传蟾宗弟子的《齐物指诀》?”
喻余青奇道:“这是《齐物指诀》?我第一次听闻。”赵朗怒道:“你没见过,怎么会背我刚刚没背出的部分?”喻余青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一开始还在勉强记忆,后来不知不觉居然顺势而出,就好像一个字一个字都藏在胸中一般……”赵朗怒道:“不是你偷来的,难不成是做梦梦见的?”
钟士贵急忙一把阻住劝道:“反正小师弟已经是师尊的关门弟子,这诀早晚也是要交付他的,不必为此动气罢?师尊他老人家还等着呢。”
一进桂月宫,果然异香扑鼻,若没有浑身衣襟沾满的烟火气维持,怕是早便魂游天外了。汝凤生正在其侧,屈指细算,不住摇头道:“奇怪!奇怪!”喻余青远远便一眼看见王樵安稳躺在榻上,面色似乎教先前好了许多,心中一块大石略略放下。他牵肠挂肚只此一人,眼中再无其他,哪里还顾得上更多礼节寒暄,重重规矩,三两步抢上前去握住王樵的手。入手但觉掌心温热,脉象渐平,鼻尖一酸,几乎落泪下来,急忙强自忍住。
汝凤生却陡然一把抓向他手腕,翻手去扣他脉门。喻余青一惊之下,失了先机,急忙右掌顾左腕,横劲一振。汝凤左掌向上疾穿,转手反拨,四指已搭上他腕背,喻余青不得不撤手一让,只见对方一掌已平平拍来。他避无可避,只得也拍出一掌,两人双掌相交,却是喻余青咦了一声,满脸震惊,原来一撞上那老者的手掌,原以为便是内力比拼,自己虽然根本不剩多少力道,但仍然不敢留手;谁料对方的内息却是空空如也,自己的真气毫无阻碍地往他经脉里一钻,便仿佛见到曾经盛极一时的大江如今连年旱灾后干涸的故道一般。
喻余青才知他怕是已经散功殆尽,百余年修为,在昨日那震天动地的一啸之中,全部都耗得干干净净。急忙收手跃开,叫道:“对不住,我不知——”他话音未落,蟾圣翻掌一挥,五指一掸,已经将他狠狠摔在地上,喝道:“你不知,我还不知吗?用得着你来聒噪?!”喻余青见他分明内功散尽,居然能纯凭招式胜他,仍然惊骇不已。
汝凤生朝王樵一指,道:“你要救的就是这个人,是不是?”
喻余青道:“正是,求老祖宗救他一命,晚辈愿感三世之德。”
汝凤生喃喃道:“你怎么知道我能救他?……我一生虽然药毒双全,偏偏没怎么救过人。”
喻余青还未及回答,便听他自语道:“因为这小子便是当真的凤文传人……嘿嘿,踏破铁鞋无觅处……终究是来了,好啊,好啊!……”他抬头向天,两眼出神,默默看了一会儿。喻余青怕他陡然发难,急忙道:“老祖宗,你答应我救他性命的。”
汝凤生道:“怎么,你怕我杀了他?他就要死了,何必多此一举?”
喻余青怔了一怔,不敢置信;他分明见王樵气色转好,怎么反而要死了?
汝凤生道:“这小子锁骨碎了,缺盆穴一散,经络真气便像溃堤了一样,再也不按脉络来走。更何况他半点内力也没有,根基压根就没怎么打过,经脉自然全未经疏导。他体内现在如同洪水溃堤般的真气,和你的倒是如出一辙,刚刚我一试便知。”喻余青想起那日的情状来,脸上一红。听他续道,“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内息不调,引导就是;我眼下阻断各处穴道,便可让这洪水重新归流。即便不引导,至多不过是残废了四肢,于性命倒无碍。关键在于他还中了蛊毒。”
他探了探脉象,继续说道:“本来这毒可以直接要了他的命,可他不知道哪里学了一套古怪的法门,这毒气居然不往头脑或心脉上行,反而齐聚在下丹田,凝成了一个小点。他不习武,丹田气海现在是空的,这毒自然不妨事。一旦我们为他疏通了脉络,百川归海,他但凡一呼吸,就要被自己的内息夺去性命。巧的是你给他骨头断处敷了顶霸道的伤药‘苍参粉’,缺盆穴倒是已经飞快长好了,可那堵塞的洪水便也再无处发散了,即便我们不出手,它们自然而然,也都会往气海归导而去。只是早晚问题,”他摇头笑道,“这可真有意思!谁又料想得到?”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阵,似乎是脉络的走向;却又仿佛遇到了一道难题一般,陡然抱住脑袋,苦苦思索求解。
喻余青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
汝凤生瞧了瞧他,咧嘴冷笑道:“办法是有的。只是不在我这,在你身上。”
“在我……身上?”
“是啊,还是个两全其美的好法子。他中了蛊毒,你为什么没中?”蟾圣道,“因为你身上有这蛊。你把你的蛊根分一支种在他身上,这毒便迎刃而解了。”
喻余青惊道:“这东西……如何能分出一支另种下去?”
蟾圣道:“你来找我,难道不就是为此?这天底下,难道还有比我精研这蛊更深的人在?此蛊名为‘天长地久’,向来是一根双生,同生共死;一神守内、一神游外。你如不把它分出去,它那游外的一枝只得向内反噬,便会喧宾夺主。你如今是不是觉得疼痛难当,经脉仿佛被根茎钻透?那便是它在啃噬你的内里。等它把你吃得殆尽,所谓的‘你’还能剩下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