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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少爷的剑 (王白先生)



要换清醒旁人来看,这位王家嫡系的少爷也真是思路清奇,这会儿居然不去想自己已是捡回来的一条命,反而去挂念别人;不过他也的确算不得清醒。但只这一想,便觉得怀中人温暖吐息,轻拂颈项;而脚底钻心剧痛也旋即如利锥将他整个扎穿,登时痛得吁不出一口整气。那诸多种种情状,仿佛昨夜潮水,一齐涌向心头;酸苦恨怒,怨憎痴狂,便如百态百味,淹没在一处变作一股洪流浊水,直至此刻方才破壁而出,灌顶直下。

第八章 青丝捕鸳鸯

这一下便如地狱天堂,九万里一念之间。王樵只觉得自己像飘飘然从云端掼入地狱锅缶之中,蒸腾煮沸,脱肉销骨。他痛彻心扉,却不愿大声喊叫哭泣来发泄,只咬碎牙关,攥紧双拳,把所有的情绪气息一并向内压抑。王樵闭紧双眼,但觉自己身在黄泉之下,落入一口满是煮沸血水的汤锅之中,时间如恒沙细数,一忽恍如一昼夜。他强忍着身上痛楚与漫长折磨,胸口里那么多股恶气与不甘,心中却只记着一件当下最为确定的事,那就是决计不能让自己在乎的人受到丁点伤害。是以喻余青安睡在他肩上,气息悠长甜稳,没有半分要醒的意思。

歇了两个多时辰,喻余青将将醒转,王樵也觉得自己内心那一股股蹈海滔天的怒火终于不再灼烧理智,缓得口气微微睁开眼来,看见对方也似乎正在偷眼看他,两人视线一对,都不知怎地慌忙转开。喻余青急忙就要站起,却因为这般姿势睡得久了,筋骨酸麻,腿脚使不得力;而王樵才要起身,却被喻余青的动作一扯,才察觉自己双手遽然一痛,两人都“啊哟”叫了一声,都从椅子上滚落下来,跌做一处。王樵抬手一看,才惊觉自己恰才不愿意出声喊叫,用力过猛,十指指甲都嵌入肉中,而他先前握着喻余青发根处的金玉发扣,那东西早被自己手劲捏得粉碎,碎屑全扎在肉里不说,连里头的头发也被那尖角割断了。刚刚喻余青这么起身一扯,那一绺青丝便被他扯了下来,留在手里。

喻余青平日里爱发如命,这时候瞪直了眼,跳起来便护着自己的长发,一边“你、你你……”了几声,王樵怔怔看着那手中一缕秀发,又呆呆望他,慌忙道:“我,我我,我……”却说不下去,两人眉目一弯,虽然是极苦的境地,却都忍不住笑了一声。

喻余青心疼得没地处,一只手摸着自己残余的头发,一只手却来查看王樵手里的伤,嘴里不住埋怨:“我这一下就给你薅秃了不少,你让我以后怎么见人?”

王樵心想,那你以后不去见那些人便是了,只见我一个。动了动嘴,终于没说出来,眼下也不是说这些的氛围。喻余青没问他怎么就捏碎了他的发扣,只是将原本嵌在中间的一块小小的玉石贴身收了起来,那些金银的环扣放进装钱财的包袱里。“真可惜了,我还挺喜欢这个扣儿。”

王樵坐直了身体,将那一束头发拢在手里,叫了一声:“阿青。我也见着了。家里人都……”

他终于又回复了平日里古井无波般的语气,喻余青看了他一眼,知道他终于自己跨过坎儿来了,叹了口气,捏了捏他肩膀,在他身旁贴着坐下,将那日所见所闻,都轻声讲了一遍。他如何赶到城中,如何看见家中尸横遍野,又如何躲避各门派气急败坏般的搜寻;王樵也说了那日如何去救了一个旦暮衙的女子,如何被冲到下游,如何又被掳到船上。但说到父亲如何与之对敌时,终于再也说不下去。

喻余青也多半猜到后半段如何发展,两人相互佐证,许多话也不必说透。他对于武林派别的了解远胜于王樵,此时便说:“那么,目前可知,山西‘恶金刚’罗汉堂、‘苦海慈航’吕家、‘人间鬼使’冯家、‘八魁首’离派以及‘生死局藏’旦暮衙都牵扯其中。”

王樵道:“这些势力我怎么从来没听过?但看他们身手,却都不是泛泛之辈。”

“那是当然,”喻余青叹气,“若是邪教也如名门正派一般横行江湖,那么我们所处的恐怕就得是兵荒马乱的乱世了。如今大局安定,他们自然蛰藏不出,都在地下活动。老爷和少爷是名门之后,走的一直都是大路,没经过这些歪门邪道,自然也不知这其中凶险恶毒。”

“但我们……王家不可能惹上了这些邪道世家,”王樵苦涩道,“这你比我更清楚。”

“我也如此想,但……也许长辈那儿,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梁子。”喻余青顿了顿,“你在金陵城中呆不得了,若是大少爷和二少爷已遭此横祸,那么他们怕不会放过你。单凭我们,也没法去寻有没有其他逃出生天的子弟同门,”他问王樵,“王家有没有什么交好信赖、或者互为姻亲的武林世家,可以投靠?最好本事强些,免得再连累人家。”

王樵细想了想,道:“本领强不强我倒不知,但我家有一门宗亲,也是武林世家,与我们‘金陵王’相对,好像是被称作‘庐陵王’的。”

喻余青眼中一亮,道:“难道是‘十二登楼’里的‘庐陵野老’么!”

“应该是吧?”王樵疏于武林世务,并拿不准,“如今的当主,该是王谒海老爷子,过年时的拜帖,爹总让我也写一份去,因此记得。”

两人正合计间,突然听得门外动静,急忙停了话声,趸至阁楼拐角。天色已晚,两人借着月光并未点灯,是以来人并不知道屋中有人;只听一个骂骂咧咧:“忙了整日,水里来去,连个歇脚处都没。”另一个说,“但愿别走脱那些漏网的王姓子弟。嘿!‘金陵王’,好大的口气!眼下也不是得蟑螂也似地,沿着墙根绕着走!”再一个道:“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你们难道搜查王宅时,便没有顺手牵羊的油水么?”他说吧嘿嘿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大笑。“要不是有这点利市,那可亏大了。可惜在宫主面前,不能搬动那金铸的鹤炉,玉做的盆景。”

“我趁着不注意,卸了一根水精的拂帘,乖乖的,那可比我们宫中花主们用的帘子还要精贵。”

“要不是搜刮民脂民膏,他王家何能如此巨富?我们这也算是替天行道。”

他们又一齐抚掌大笑,接着便听一阵窸窣之声,想是正在搬动桌椅,点亮灯台,寻个落脚地。王樵咬得牙关作响,但却也无计可施,直到这时,他方觉自己当初躲懒不用功,如今却是悔之莫及。喻余青握住他手掌,往中间写了几个字。

原来这一门,却是窈月葬花宫的门人。几人没有要走的架势,显然已打算就在这屋中落脚过夜;好在晚上光线昏暗,他们没发现阁楼所在,水又退去一些,因而都将桌椅案台拼凑起来,扫出一片干地,打算和衣而睡。

此刻却是万万走动不得,要是单喻余青一人,说走也就走了,但王樵不会武功,更兼脚上有伤,要带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便十分困难。再者两人听说他们在自家府上打家劫舍,心中一股怒气难平,都不愿这样一走了之。

王樵心中虽然愤懑,但却也知道,若不是多了自己这个拖油瓶的,单凭喻余青的本事,决计不会受困于此。他心想,我等遭受无辜落难至此,家里还不知道剩下几个人能活命,若是一味仰仗阿青的本领,那还不如那日里干脆淹死了,省得拖累他,更何谈能够保他襄避祸端?因此眼下微微一动,便也在他手心里写上几个字。喻余青读着那字,微微一怔,未及阻止,王樵却已经站起身来,打开隔板,踉踉跄跄地走下阁楼。

那些人正待休息,万万没在意上有阁楼,楼上居然有人,都一齐跳将起来,却见来者是个跛子,浑身脏兮兮地,头发散乱,又穷又酸,显然遭了水灾,自然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来这是王家的三公子,都以为是这里本来的住户,登时脸上浮现轻蔑神色,喝道:“什么小子,鬼鬼祟祟地躲了半晌!”伸手把王樵一把扯下来,掼到地上。王樵苦着脸哀哀叫道:“各位大爷,我腿上有伤,虽逢洪水,他人走了,我却行走不得。各位闯进我家,我只得躲避啊。”他自那日所见惨剧后想要嘶声长吼,却被姽儿用手硬堵住了喉咙,又此后一日夜不再言语,不知为何再开口时仿佛灼坏了嗓子一般,嗓音沙哑粗粝,听上去甚至不似年轻男子,因而也不起疑,都一并大笑起来,道:“我等只是避水,到你家借宿歇脚!主人家不必担心,不必担心!哈哈哈哈!”王樵查看他们相互交换神情,却是在说,这小子怕不是听到了我们刚才说的,天亮前得料理了他。他倒也不惧,只道:“各位爷尽管休息。我家中尽有储些吃食,有肉有酒,我去做了,给各位填填肚子。”

那些人都道:“如此费心了!”手里却是按着兵刃,也不怕他不听话。心道便迟得几刻再杀又如何?至少吃饱喝足,占尽便宜。他们如此想来,倒放下戒心,便把这跛子当作仆役一般,使唤来去,自个继续聊起来。喻余青仍然藏在阁楼上,原本尚且忧心,手里早已扣住暗器,便待他们发难之时随时准备抢出去相救。他自恃武功甚高,知道这些人便是联手起来也拦他不住,但一旦动手,却会暴露自己是王家武学传人的身份,那对三少爷可是大大不利,但眼下见王樵一瘸一拐地在他们中间走来走去,对方却毫不起疑,心道这一项自个果然是做不来,若换了喻余青下去,光走路便要给人看出自己是有功夫的了,而自家少爷因为平日里不修边幅,随性而为,这时候妆一个穷人百姓,居然毫无破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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