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仙居?你带路吧。”陆潇点头,想着这姓曹的真真是财大气粗,越江楼一席难求,他倒好,两个人就占了人家一席内间。
“原来是曹爷的贵客!公子请!”
酒香浓郁,陆潇人尚在十步开外便听见了女子的娇笑声。小厮为他推开门,一约莫三十出头的健壮男子左右各揽一名柳眉杏眼的美娇娘在怀中,见陆潇进来,脸上堆砌起了笑容:“这便是陆大人罢!百闻不如一见,果真是少年英杰!曹某虚长陆大人几岁,陆大人若是不介意可唤我一声曹兄。”
陆潇皮笑肉不笑道:“曹兄谬赞。”
此人名唤曹青云,曹福忠膝下只有这一个义子,青云二字便可窥见曹福忠对这个便宜儿子的希冀。
曹青云见他闷不做声,顺手将左侧的粉纱女子推向陆潇。那女子娇笑着向陆潇敬了个皮杯儿,陆潇作无意状碰倒酒樽,清酒泼洒到纱裙上,引得惊叫声连连。曹青云见他一副清心寡欲模样,盯着陆潇定定地看了一会,道:“霜儿,去寻个漂亮些的清倌过来。”
陆潇一口酒险些喷到他脸上,连忙拖陆雪痕出来做借口:“曹兄不必了,陆潇家中兄长管教甚严,此等事就算了罢。”
“是为兄疏忽了,竟不知贤弟如此循规蹈矩。”曹青云放声大笑,倒也不再调笑陆潇。酒过三巡,这才进入了正题:“听闻陆贤弟入朝两载,现下已做了一部郎中。户部那可是个好差事,为兄有一事不解,可否请陆贤弟代为解惑?”
“曹兄说便是。”
“为兄幼时独居,义父也长居宫中,自前几年娶妻生子,在上林街的宅子到底是有些小了。义父年事已高,我想着能多与义父共享天伦,这宅子怕是要换一换的。为兄在城南寻了一处田地,清静安逸,安置宅院再好不过,陆贤弟以为如何?”
陆潇面上绯红,眼中清明,轻飘飘地说道:“曹兄真是孝心可嘉。”
曹青云见他不接茬,兀自斟了杯酒:“贤弟有所不知,那处田地相当贫瘠,偏生是一户庄稼汉在占着。我已应许了那户人家银钱,足够他们一家老小搬去别处了,可那蠢笨的庄稼汉宁死不从,耽误着义父建宅,为兄这心里头难受得紧啊!”
酒樽不知何时见了底,作陪的花娘也没了踪影。陆潇轻声道:“按曹兄所言,此地似已有主,且那户人家不愿意,那……便算了吧。”
曹青云不疾不徐:“听闻贤弟家中惟有一文弱兄长,兄弟俩感情甚好,怎地就不能推己及人呢?陆大人切莫伤了义父与曹某的父子情谊。”
这是要来先礼后兵那一套了?陆潇苦笑,饮尽杯中酒:“曹兄稍等些时日,陆某择日去会会那户人家。”
对面的男子开怀大笑,顷刻间又命小厮送上酒来,继续与陆潇称兄道弟。
第7章
微雨方停,泥土绞着草木散发出难掩的腥气。
风吹起汉子的粗布衣衫,健壮的身影在田间不断劳作着。一清俊少年立于树后,静静地望着前方。不多时,田后走来一位颤颤巍巍的老妇人,手里提着简陋的食盒,面容衰老却不掩祥和。那汉子随意卷起衣衫擦去面庞上的汗,含糊道:“娘,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
老妇人面带愁容:“是吗?娘心里想着你还在外边干活,何时会累何时会饿都不知道,便不自觉地早些出门了。”
汉子憨憨地接过食盒,嘴里只晓得说一些“娘你辛苦了”之类的的蠢话。
母子二人站在田埂上说着体己话,树后的陆潇不知何时没了踪影。
赵志方,尚未娶亲,家中惟有一五旬老母。一家五代人在这里住了百余年,赵老太太挂念亡夫,身体也不好,坚决不愿搬离城南。曹青云口口声声要人家的地,却连安身之处都不愿给母子俩找一个。赵志方一个孝字悬在头顶,曹青云府里的人来一回就被他赶跑一回。他到底是没有张狂到罔顾王法的地步,和赵家母子僵持了半月余,找到了陆潇头上。
赵家的境况在陆潇脑袋里过了无数遍,今日已是他第三回 观察这对母子。家境贫寒,母子相依为命,就是找出一万个理由让他们搬离故居,陆潇也过不了心里的一关。
自越江楼一宴之后,曹青云明里暗里对着陆潇使了多少巧劲,他可以一次两次不接茬,却躲不过一而再再而三的为难。
户部新晋一位主事,同僚之间摆酒宴饮本是常事,往常遇上这样的邀请,陆潇都是循着当日心情决定去或不去。曹氏子之事烦了他半月余,陆潇便寻了个家中兄长身体不适的缘由给拒了。平日里矫情不过尔尔的同僚却纷纷言语相劝,陆潇心里一个激灵,应道必当准时赴约。
下朝时,宁府的马车横在宫墙外。
陆潇放慢步伐,不动声色靠近那架装饰齐全的马车。宁淮身边陪着的小棠是个眼头活络的,跟着就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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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夫人和宁贵妃这对姑嫂仍在谈笑,规整坐在一旁的宁淮睁着圆圆的眼睛望向他该唤作姑姑的人,打了半刻钟的腹稿尚未出口,便听见宁贵妃温声说道:“二郎若是乏了,便出去走走罢。”
宁贵妃算不得年轻了,宁淮离得近些甚至能瞧见她眼边的纹路,但这纹路却不曾影响她的容貌,更像是岁月的馈赠。
宁淮应声,领着贴身小厮行了个礼便退出门去。
宫内无人不识宁家二郎,一路上自是畅通无阻。待到了御花园处,宁淮忽地转了方向,小厮自是规规矩矩低头不语,跟着宁淮往前走。
宁贵妃风头无两,内务府一个两个都是人精,不消允康帝吩咐,咸福宫自是精致华贵,才能够配得上宁贵妃独一份的荣宠。
而宁淮面前这座宫殿,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四面高墙环绕,门前寸草不生,本该放置牌匾的门前稀稀落落布着枯败的树藤,连巡逻的侍卫都不见踪影。唯一体面的则是困住宫殿的一道门,高大坚硬,挂着铁锁。宁淮小心翼翼地叩门,不多时,门后传来清丽的女声:“未曾到晌午,全公公今天怎地来得如此早?”
门外站着的哪里是什么全公公,绿腰抬首见着宁淮圆圆的脸。宁淮伸手摸着破碎的石墙,抿唇道:“绿腰姐姐,是我呀。”
侍女像是绷紧的弦,先是迅速让宁淮进了门,尔后朝宫外四处张望,才关上了这道铁门。面容素净的侍女露出一个笑,温婉道:“宁公子,您可算来了。”
宁淮脸上歉意难消,声音染上几分恼意:“这些日子确实没寻着理由进宫。”
侍女但笑不语,领着宁淮往里去。檐上雨痕未消,滴滴答答地往下落着水,堂屋内仅有一桌一椅,再往里去也只能瞧见一间堪堪容纳下一席床榻并矮柜的里屋。
谢慎言便孤零零地坐在那席矮榻上。
他不自知地屏住了呼吸,瞧见的只有谢慎言苍白瘦削的脸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宁淮第一次见到谢慎言,他就是这副样子,眼下快十年过去了,也分毫未变。彼时宁淮刚刚入宫做谢慎行的伴读,一群官家子弟围着谢慎行,说来可笑,现在对皇宫熟门熟路的宁二郎也曾被错综复杂的道路绕花了眼。宁淮人小,御花园内喧喧闹闹,跑丢了一个国公幼子,是内侍无意还是有心为之如今也不可考了。
绿腰这些年没怎么变,除却抽条的身量外,一直是宁淮记忆里温婉素净的模样。宁淮记着初次见到绿腰时,这个刚及笄的姑娘尚不若现在这般圆融,看见门外立着一个幼童时还吓了一跳,一晃神就给小宁淮溜进了门。
那天谢慎言罕见的没有藏在里屋,而是在院内冷硬的石阶上静坐。小宁淮扑腾着小胳膊腿凑到他身边,粉雕玉琢的小童子贴着清瘦冷淡的少年撒娇:“哥哥,我叫宁淮,你叫什么呀?”
宁淮发誓,无论是十五的谢慎言还是二十四的谢慎言,都一样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他长长久久地被困在这座外观可笑的铁笼子里,能见着的只有绿腰一个活人。里间不见光,谢慎言极少到堂屋去,和黑夜打交道的时间总是比白日长。宁淮的小圆脸带着粉意,可他的面色则分明是病态的白。
陆潇总说齐大人好看,可宁淮觉得,齐大人的相貌有些过于阴柔。至于阿潇,也很好看,但又是另一种眉目明朗的好看。
如今过了许多年,谢慎言长成了肩宽身长的成年男子,当时能够将幼小的宁淮抱在怀里,现在仍然能将少年宁淮抱个满怀。在宁淮心里,幼时种下的观念未曾变过,这个足足比他年长了八载的人,仍然是脆弱到需要他保护的花。
宁淮轻轻跪坐在他面前,左手抚上谢慎言的手背,认真地向他解释:“他最近不召我进宫,偶尔过去也是三言两语便让我出宫,直到今日母亲递了信进宫,我才找到机会过来。”
那个“他”是谁,他二人心知肚明,宁淮未曾主动提过谢慎行的名字。
谢慎言仍是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只轻轻从喉咙中应了一声。宁淮叹了口气,凑过去抱住他,脑袋搁在谢慎言的肩窝,闷声道:“慎言哥哥,别生我气了。”
宁淮也不管他有什么反应,兀自说了下去,叽叽喳喳地将最近发生的事都说给他听。谢慎言僵硬地感受着宁淮的体温,直至听见少年装作懊恼的声音说,你若是这么不想理我,那我便不杵在这儿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