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就向他告辞,陆潇手里捧着锦盒,有种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的错觉。
待到他回到院中,揭开锦盒一瞧,里头赫然是一块被绒布包裹着的羊脂玉。
宁淮是见惯这些玩意儿的,当时就直了眼,沮丧道:“这一块玉,抵得上我一箱东西,怎么能比得上皇家的人啊!”
陆潇心头一凛,琢磨着哪天赶快把这东西还回去,连忙安慰他道:“吃什么醋,你就是送根草,那叶子也比旁人的花要好看。”
他这么一说,叫宁淮笑得眯起了眼,心情又好了起来:“旁人哪里知道你真正的生辰其实是明日,饶是皇子也以为今天就是你的生辰。”
宁淮说这话时是有些得意的,稍稍留心,能怎么留心,无非是从他的行踪中推测出来了个错的日子。他是有些不大高兴的,只因他家中有个乖巧的堂弟,也曾做过谢慎守的伴读,被赶回家时哭了好一场。宁淮与那堂弟关系尚可,他自己也是给人做伴读的,将心比心,更能体会其中滋味,因而连带着讨厌上了谢慎守。
如今此人居然想要亲近他的朋友,教他碰了一鼻子灰,宁淮好不开心。
陆潇一眼瞧出他笑容里的愉悦,登时记起与宁淮初识时的场景。
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人如何能同国公家的幼子成为朋友,自然是极其老套的少年救少年的戏码。宁淮幼时生的玉雪可爱,总有些不长眼的人妄图染指,陆潇自诩看不得生得好看之人受苦受难,冲上去解围后方才看到后面围了七八个侍从。
他尚在懊悔自己眼瞎,不曾看出这定是个地位尊贵的小少爷,下一秒就瞧见这漂亮的小童对着他隐秘地眨了眨眼。
年仅十五的陆潇心里头咯噔一下,宁淮以报恩的由头拽着他去了府上,苍劲有力的国公府三个大字落在陆潇眼前,他这才知晓宁淮的身份。胆大是少年人的天性,陆潇半分也不怵,反倒执意从宁淮口中套出了实情。
原是他一眼就瞥见了人群中摩拳擦掌的陆潇,且能确定陆潇并不是与他套近乎的官家子弟,这才示意侍从全都向后退几步,装作孤立无援的可怜模样。当陆潇拨开人群走出来,谈吐间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做派,宁淮就知道,这个人与他识得的同龄人都不同。
擅长收服小孩儿可不是他自吹自擂,好若宁淮看似天真可爱,被爹娘兄长保护地极好,却是个切开黑的小元宵。
陆潇笑着捏了捏宁淮圆圆的脸颊,默默地岔开了话题。
这一日虽是庆生,两人却是都滴酒不沾的。宁淮是不能喝,还得赶在天暗下来前回府。陆潇是不想喝,原就是连二两都无的酒量,唯有在外不得已时才饮上一杯。
人生短暂,二十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坎,而如今陆潇身旁无亲人在侧,总归不会好过的。宁淮极力地在弥补这一缺憾,原先都是在越江楼设了席面的,今日大张旗鼓地将大厨请了过来,又送了一整箱贺礼,院子里热热闹闹,他在全力以赴让陆潇不要那么孤独。
“阿潇,不止今日,往后每一日你都要过得痛痛快快的!”
宁淮琢磨半天,赠予他痛快二字,亦是他心中难以言明的向往。
锦袍挡住了无意卷过的一阵风,陆潇极为认真地收下了这份祝福。
深秋夜露尚未浓,庭院满阶叶空留。
旧时年少不知愁,如今惟愿逍遥游。
第35章
宁淮走后,空旷的庭院重归平静。几个侍卫得了赏钱,被宁淮支出去吃酒尚未回来,屋里头的小叶子睡得迷迷糊糊。陆潇进屋裹了件披风,转瞬间跃至屋顶,辗转已是子夜,空中悬着一轮明月,星星点点光辉洒在他身上。
三个月了。
距从云州出发,不算上从太子那听来的一星半点踪迹,他已经三个月未曾见过陆雪痕了。自六岁至今,除却在书院埋头做文章那几日,以及原先在户部当差时偶有留宿,他过往的每一天都是同这个人度过的。
虽无血缘之实,却有兄弟之情。
哪怕是豢养一只猫儿狗儿的,十年都不会没有感情,更何况是日日相处的人。
陆潇的名字起得十分贴合他本人,潇洒恣意,偶尔也会为一些事而烦心,可忧虑占的时日是极少的。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八个字仿佛刻在了他骨血里。对诸事都能看得开,也正因如此,大多数人的心思在他眼里均是透明的。
自陆雪痕离开后,陆潇心中无数念头兜转,如今方知,他没有一刻是能看懂这个兄长的。
须知世间每个人都在走着相同的一条路,悲欢离合,生老病死,只在细枝末节上有些许不同。
兴许陆雪痕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该往哪一道岔路拐弯,而陆潇还在一往无前地向未知奔走,因而两人在中途分离之际,才显得让他难以接受。
他不是不在意,只是不能太在意。陆潇常常会想起陆雪痕,却也不似当初般暴跳如雷。齐见思是怎么说来着的,问心无愧的是他,他又何必用一道死路困住自己。
再是寻常人家的男子,成年时总归也有个像模像样的由长辈主持的仪式。陆潇很久之前就不拿自己当少年人了,他亦没有长辈。子时已过,此刻他从年纪上确确实实地成年了,繁琐的仪式从来都是见仁见智,于是他在心中为自己行了个小小的冠礼。
开弓没有回头箭,人也不能走回头路。
下一条岔路,或许一切都将迎刃而解。学会面对一切,继续坚定地走下去,是陆潇对成长肩负起的责任。
陆潇抬头望着夜空,明月临空,他握着手中的长命锁,镀银的物什上前头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刻字,后侧则刻着他的生辰。
生辰吉乐。
他自言自语地说了这么一句,尔后陆潇再也没有辗转难眠,陷入了恬静的梦乡。
这一睡就睡到了日上三竿,待到陆潇彻底清醒时,却没看见本该在门口守着的小叶子。小孩儿多嗜睡,可入睡的时辰也比旁人要早些,照理说小叶子此刻合该已经醒了许久。
陆潇磨磨蹭蹭地洗漱了一番,走到正堂时仍没见着小叶子,紧接着就与来人大眼瞪小眼了起来。
齐见思一口一口地抿着茶,见陆潇过来了,慢吞吞道:“孟野带梧叶去街上玩了,今日是我不请自来了。”
也只有齐知予会正儿八经地唤小叶子为梧叶,陆潇一听他开口就笑出了声:“什么不请自来,突然这么客气,我听着好不习惯。”
两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坐在屋内,布帘迎着风刮到了陆潇脸上,他一手掀开帘子,往正堂内走去。陆潇挨着他坐了下来,这才瞧见他眼下有些发青,看着像是没睡好。
陆潇抬手,隔着二指宽的距离指了指他的眼下,关心道:“最近也没什么大事,瞧你忙得,黑眼圈都冒出来了。”
人顿时一僵。
“……你我相识数年,”齐见思不自在地避开话头,开门见山道:“我竟然不知你的生辰。光记着你今年也该加冠了,未曾想就是昨日。”
四皇子这边贺礼一出手,多少人闻风得到消息。
齐见思那张极好看的脸皮上透着赧意,四皇子送了极为贵重的玉佩做贺,允康帝前些日子又才赏了陆潇文房之物。他知晓此事时已是黄昏,总不能从家中库房择了一二物件,就这么匆匆忙忙地在晚上赶过去吧。
未免也太过于敷衍了些。
家中库房无非是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以及祖父的藏品。陆潇既已从皇家那里得了赏物,他府中的东西拿出来也不过是自惭形秽。
况且他若是早些知道陆潇的生辰,怕是想都不会想到金银玉器这些东西。只是时间着实是仓促,要叫他装作不知此事,含糊过去,这是对他二人交情的侮辱,齐见思是万万不会装傻糊弄过去的。
万事讲究用心二字,他坐在书房里思来想去,想起数年前自己曾跟着孟野学过木雕,当时是为了哄妹妹开心,谁知齐见慈一眼就看破了,瘪着嘴戳穿他:“一大半都是孟野做的吧!”
说得齐见思好不窘迫,冷着脸回房了。他倒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当时尚且年少,每日做完功课后还能余出半个时辰来琢磨木雕,倒也成了他不为人知的一项技能。
于是在陆潇心中只能用来握笔的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不仅能替他洗碗,小齐大人还亲自暴殄天物地雕刻起了木头。
陆潇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齐见思亦是当他默认了昨日就是他的二十岁生辰。
当初哄齐见慈时他也不过雕出个雏形,剩下精细的活儿都是孟野包办了的。生平头一次熬夜为一个人做贺礼,齐见思浑然未察觉到,陆潇在他这里的地位早已无声无息地攀至高峰。
此刻他不过是觉得自己是在用心为陆潇赔礼,因而坦荡地说道:“想是带些金银绸缎来只能算是敷衍,堆积多了也分不清究竟是谁送来的,我便自己做了个小玩意赠予你。”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陆潇会嫌弃他的木雕,然而从袖中拿出来时,齐见思不可避免地遗憾起来,若是再给他些时间,定然能雕出更漂亮的物件,不至于拿出手的只有这么孤零零的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