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却一桩大事,忙活了两月余,还搭进去一身伤,陆潇叹了口气:“这地方官可真不好做,皇城在天子脚下,这山高皇帝远的,反倒更是藏污纳垢。”
齐见思嘲讽道:“那也是有人愿意自讨苦吃。”
陆潇微笑:“有人愿意一起吃苦也是好的。”
齐见思被他理直气壮地噎了一下,难得在斗嘴中落败。
“陆、陆大人!”赵有宝踉踉跄跄闯进门来,喘着粗气停在门槛内。
齐见思抬起手,覆在明显紧张起来的陆潇手上安抚他,镇定问道:“何事?”
赵有宝方站定在原地,他有些怕这个冷冰冰的钦差大人,吞了口唾沫道:“禀大人,那个死了的假杜主簿,不见了!”
陆潇猛然站起,撕扯出一阵痛意,顾不得道:“说清楚,怎么不见的!”
“本来几个弟兄在后院守着他的尸体,小的将杜主簿带去牢房后,交给原先在刑部供职的弟兄审问,就顺路去后院看看,没想到一进去看见四个弟兄都躺在地上,而那尸体,不翼而飞了!”
陆潇一言不发,来不及整理衣领便匆匆踏出门,直直朝后院奔去!
齐见思紧随其后,扭头询问赵有宝:“那几名看守的侍卫还活着吗?”
“都还活着,就是晕了过去,属下便立即赶来禀报两位大人了。”
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几名侍卫身上均有打斗过的痕迹,却又都不敌来人,因而昏倒在地。陆潇随便抓住一个将其唤醒,那人揉着前额睁眼瞧见面前的是谁,瞬时就清醒了。
“大人,那人是假死!”那侍卫羞愧低头,“属下们武力不济,叫他给逃了。”
他早该想到的。
这其中定然还有陆潇算漏的环节,杜子修为钱也为权,而这人显然是只为钱财,这样的人不可能在事发之后就坦然赴死,这只是他用来脱身的权宜之计!
此几人受的伤不重,接二连三醒了过来,最后一个醒的起身时,一截破布从他身上轻飘飘地落下来,勾住了所有人的视线。陆潇侧身拾起布条,上面还沾着未干的血迹,是一个潦草的大字—
齐。
众人只见陆潇紧紧攥住布条,面露阴沉之色,料到定是那金蝉脱壳之人留下的挑衅之语。赵有宝义愤填膺地跳出来:“大人,属下这就去寻画师画出此人模样,将城门封锁,让他插翅难飞!”
陆潇眼珠子往他这边转了转:“这是个精于易容的,换张脸混入人群中还不是易如反掌。”
他也不忍心打击太过,补上一句:“按你说的去做吧,他改头换面也是需要时间的,封锁城门,先把人困在云州城内再说。”
说罢,陆潇不再管身后人的目光,独自走向房中。
小叶子拿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看见陆潇回来,紧张兮兮地凑到他面前,陆潇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静静地关上了门。
弃卒保车,车和卒分别对应谁,他从一开始就弄反了。
真假杜子修之间确实有勾结,但一直是假的那个在利用真的杜子修。起初拿假账本糊弄他的,拦住信件的,给他造成一切阻碍的是极力掩饰贪赃的杜子修。
而当另一个人知晓他传信给齐见思后,让他平安送出信函,打翻茶水给他提示,他一步一步总能找出破绽,都是别人想让他知道的。
刺杀或许给了杜子修时间转移赃物,但这个人最原始的目的就是为了伤到齐见思。那一掌冲的也是齐见思,而他陆潇在这中间充当了一个帮凶,亲手将齐见思送到凶手面前。
杜子修是一枚废棋,他原先是想杀了齐见思后逃脱,云州府内部的暗潮汹涌与他无关,这枚废棋则是留给陆潇的奖赏。
多么讽刺。
冷汗从陆潇脸上蜿蜒而下,若是他没有凑上前挡那一掌,那一切都会随之应运而生。他攥着那截布条,留下的这个“齐”字代表什么呢,告知他这只是开端,不会就此打住?
明月皎皎悬于空中,陆潇在密闭的房间里呆了一整天,小叶子敲了两回门,无奈地将饭菜又端回后厨。
木门被轻轻推开,陆潇目不斜视,冷声道:“去睡吧,小叶子,我不饿。”
“谁问你饿不饿了?”
陆潇扭头,愣愣地看着来人:“我……”
齐见思淡淡道:“不是你要与我同住的?厌烦了就将我扔在门外。”
“……不是。”
齐见思不等他搭腔又道:“账本在杜子修父母房内的暗格中,他贪下的财物暂时交予与他私下勾结的商贾许金庆转移。”
“嗯。”陆潇虚虚地应了一声。
他忽然欺身靠近,神情宛如在朝堂上与众臣针锋相对时一般,一针见血地问道:“你在恍惚什么?或者说,那块布上究竟写了什么?”
陆潇眸光闪动,不自觉地往后躲了躲。
当时在后院的表现太明显了,旁人以为他是愤怒,齐见思不会看不出来他真实的心绪,实际上是恐惧与迷茫占了主导。陆潇直觉,他下一刻就会对齐见思的追问束手就擒。
他硬着头皮和齐见思对视,假装看不见齐见思眼中的关切与疑虑。
竟是齐见思先退了一步。
这退一步换来的是又多了一层阴霾,齐见思向他坦白了一条或许很重要的线索。
那夜潜入窗台刺杀他之人曾轻笑一声,他二人原是默认此人就是假杜子修,可齐见思告诉他,这声音与假杜子修并不相同。
陆潇不想说话,他忽然有些疲倦,收在手心里的布条被他拍到了案桌上,血迹早已干涸,“齐”字大摇大摆地出现在齐见思面前。
齐见思瞳孔微缩,他当然不会蠢到以为那人嫁祸于他,饶是他脑子转得再快,也花费了数刻理清这一连串的事情。他虽得罪了一箩筐的人,但那都是在长安,且也没有到致人于死地的境地。
这对他来说,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亦可称得上是匪夷所思。
“是……冲着我来的吗?”他难得问了蠢问题,语气里充斥着各类情绪。
陆潇揉揉眼睛,一阵风似的滚到榻上,将脸搁在软枕里,发出低哑的声音:“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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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在杜子修面前的路很好选,左不过一两日也就招认了,没想到他比陆潇预计的还要窝囊些,又兴许是承受不住严刑逼问,当夜竟就将藏了这么些年的东西一骨碌倒出来了。
杜家二老甚至不知卧房内藏着暗格,家中吃穿用度一应都是杜子修的正室娘子管着的。听着衙役三言两语拼凑出事实,方知这么些年儿子都是踩在边陲数万将士的血肉之躯上过活的。杜父是个年近六十的老举子,平日里最是看不起贪赃枉法之人,当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许金庆府中护院家丁倒是和衙役们抵抗了一会儿,府衙闹得人仰马翻,即便陆潇封锁消息,他也知晓定是杜子修行迹败露,然时间仓促,再行转移亦是来不及。许掌柜口中嚷嚷着王法何在,待到搜出证据时,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再不出声了。
衙役洋洋洒洒拘了一串儿人回府衙大牢去同杜子修作伴,待到许金庆与许家账房先生先后招认画押,陆潇悬着的心终是晃晃悠悠飘回了肚里。
齐见思接连负伤,在云州逗留了好些日子,起先担心打草惊蛇,并未禀报元武帝,如今尘埃落定,这才提笔写了封密函送回长安。
张掌柜替他二人开了一副祛除伤痕的软膏,陆潇尚好,齐见思背后可是有不少碎石划开的口子。
亲眼见着那软膏有效,陆潇负在背后的手才松开,双手合十道:“真是万幸。”
齐见思道:“又不是女儿家,哪有那么娇贵。”
陆潇眉峰一蹙:“你不明白,原先完完整整的一块玉,被我给摔破了边角,现在有工匠说能给我补好,我能不高兴吗。”
“……”齐见思沉默,他原以为陆潇在意的是自身。
未等到陆潇的骨伤痊愈,齐见思就收拾好了行李车马。
他耽误的时间已经够多了,起先在平、南二州停留时日不过三五日,现下却在云州足足呆了近二十日。如今正值六月下旬,加上途中行程耗费的时间,算算看他离开长安也快要满两个月了。
此刻启程前往永州已是迟了许多,他不可再拖延了。
分别对他二人来说不是头一遭,齐见思有公务在身,陆潇也得忙着整顿混乱的云州,于是就这么又一次迎来了告别。
只是陆潇与齐见思都未曾想过,下一次重逢来得会更快。
揪出杜子修之后,衙内众人纷纷和他撇清关系,本就不是什么大树,仅有的几只小猢狲更是跑得比谁都快。穆通判在这里待了几十年,若说一概不知那是唬人的,但他一贯是谨小慎微,至多就是知情不报,老爷子年岁也大了,谁也没拿他如何。
最是得意的莫过于那个和不对付的钱忠斌了。他原就是喜好溜须拍马之人,如今更是整日跟在陆潇旁边打转,一会儿恭维他神机妙算,刚来就捉住了杜子修这么个害群之马,一会儿旁敲侧击地暗示他,杜子修身在大牢,可得有人顶上他的位置啊。
他整日叽叽喳喳吱哇乱叫的,最终也没落得什么好处。陆潇想都没想就让那姓董的先顶上了,若是钱忠斌捡着这个漏了,还不知他会捅出什么篓子来。钱忠斌很是沮丧了一阵子,陆潇也不忍打击太过,还是给了他颗甜枣吃,终是消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