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淮被他点醒:“还有两匹云锦!”
说着便翻出那锦缎左瞧右看,愣是没瞧出什么门道来。齐见思手中攥紧用来包裹云锦的麻布,沉声道:“不用看了。”
那麻布内里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乳燕,而云锦赠予宁淮用作床帏。
燕巢于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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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蓝关捷报频传,允康帝老怀欣慰,上朝时笑意都多了几分。
几个文官轮流拍他马屁,前一个说陛下选人选的好啊,二皇子果然不负众望出师大捷,真是极肖陛下。后面的立刻跟上,陛下天威威震四方,什么前朝余孽都翻不起浪来。先夸儿子再夸老子,强调一番老子的重要,捧得允康帝龙颜大悦,真觉得本朝没他不行。
允康帝心情一好,每日例行上朝也热衷了些。齐见思见缝插针,提了个历史遗留问题。
本朝十几年前施行了贩盐的律法条例,自云州扩散到各地,允康帝为了解施行具体效果,从御史台拨了好几名监察御史去巡查。稳定下来后,在朝中新设立了个巡盐使的官职,每年一巡。
早些年是由一名侍御史兼任的,那人前年惹了允康帝不痛快,被打发到地方去做巡按了,这巡盐使的官职就这么空了下来。
官盐运输一向是过了明路的,贩盐归属地方,奏折里写得明明白白,官员每年年末来皇都述职时亦要上报天子。十几年间未出过岔子,久而久之,允康帝便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
齐见思毫无预兆地一提,允康帝方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回事:“是有个两三年没出巡盐务了。”
允康帝捻须道:“也不是什么大事,齐卿看着办吧。”
然后允康帝次日就收到了齐见思上的奏折,里面废话一大堆,核心内容是,我决定亲自去做巡盐使。
这确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允康帝惊讶的是齐见思竟然要亲去巡查。他虽忌惮齐家父子同时在朝,但脑子还算清醒,若是一个都不在,那也是要乱套的。
齐见思从府中赶到养心殿时,允康帝实际上已经等了他许久了。他批到齐见思那份奏折时,立刻就下旨让他速速进宫,见到人时又端起了朕刚批完奏折随便找你聊聊的架子:“见思啊,巡盐此等小事交给底下的人去做便是,你怎地要亲自走一遭。”
齐见思神情漠然:“巡盐使已空缺三载,三年未曾出巡盐务,臣担心地方官员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御史台派人出巡,持钦差令,那就是陛下的脸面。臣思来想去,为表重视,亦是为了与御史台众人做表率,才下了暂代此职的决定。”
陛下的脸面这种话都说出来了,允康帝挑不出错处,联想到齐见思平日的一贯作风,对这幅说辞倒也信了几分,只是心中仍是不大痛快。
“臣出巡这段时日,臣父愿强撑病体坐镇御史台,定然能够使朝中上下风气依旧,不叫陛下为此忧心。”
然高坐府中的齐策齐大人却被蒙在鼓里,若两人同时面圣,齐策定是一头雾水,连连否认,绝不给自家儿子打圆场:“净会胡说八道!”
这根棒槌今日变成了灵巧的棒槌,允康帝这下彻底被堵住了嘴无话可说。
然齐见思年轻位高,巡盐使不过六品小官,允康帝先是应了他的话,后又觉似乎有些亏待了齐见思,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道:“巡盐使品阶太低,齐卿兼任此职有些不合礼法。此行你便称作钦差大臣,巡盐归作其中一项,顺路瞧瞧这盐运几地的百姓都过得如何。”
齐见思目的达成,拜谢道:“谨遵陛下圣意。”
齐见思先斩后奏,回府后又如法炮制去唬他老子,如此一来两头都给糊弄全乎了,惟有齐策被坑去上朝气得连茶都喝不下去,还怪不到儿子身上。
自陆潇千辛万苦传出信函起,历时大半个月,至允康帝下达圣旨到云、平、南、永四州止。
陆潇未能收到宁淮的回函,心凉了又凉,只道自己不知何时才能解这云州的困局,亦或是根本解不开,惟有装聋作哑才能平安度过任期。然峰回路转,他出不去不代表旁人进不来,陆潇心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真是大实话。
圣旨抵达云州府衙那一刻,陆潇吃了两碟雪团庆祝,次日以直呼牙疼告终。
杜子修与他闲聊,笑言在这云州多年,还是头一回一年间见着两个从都城来的官员。他未曾窥见过天子圣颜,每每总是羡慕陆潇年纪轻轻就能面见圣上。
陆潇这些天也算对这云州府衙的几个老人熟悉了些,主簿杜子修年近四十,原先的知州事必躬亲,若不是前些时日告老还乡,杜子修十几年来也没机会坐过公堂。通判穆学政年事已高,人人都唤他一声穆老,自从陆潇来了云州,更是闲散地每日养花遛鸟,幸甚乐哉。
底下还有两小吏,一姓董,眉目阴沉眼下泛青,小叶子打听说是家中不睦,整日亦是郁郁寡欢。另一小吏姓钱,像是与杜子修有些不对付,陆潇一来便打定了主意要抱这更年轻的大腿。
陆潇原是懒得理会杜子修的中年心事的,现下心情好了些,便与他说道,自己在京中官职亦是不高,隔得远远的,大多数时间是看不清楚殿上的允康帝的。
杜子修哈哈大笑,同陆潇探讨起了这位从长安来的钦差会是几品大员,说不定与同做过京官的陆潇还是旧识。
陆潇心中对云州府衙的大部分人都存着戒备,杜子修与钱忠斌的嫌疑最大,平日里与这两人说话时都在心里打了草稿才能说出口。陆潇随口糊弄过去,只言钦差大臣到了便知。
嘴上说是这么说,陆潇心中亦是在盘算着允康帝究竟会派谁来。
他做官时间不长,近日刚接触到盐运相关,只知有巡盐使一职,且三载未履行职责,并不知这巡盐使原是由御史台的人兼任的。圣旨上又言,钦差除却察看盐运一事,亦包括四城治安,百姓日常,府衙财政等等。
陆潇理所当然地猜测,恐怕是要与他原先的顶头上司徐章盛会面了。徐章盛此人虽极其识时务,说白了就是擅长看人下菜碟。但他在根本是非上还算清醒,若是云州内里真有乾坤,官商私相授受,多半不会放任自流的。
陆潇垂眸笑了笑,或许是他自作多情,但他相信临行之前,御史台齐中丞绝不会无动于衷。至少这位钦差的云州之行,能让他与齐见思联系上。
杜子修见他不再开口,倒也知情识趣,起身说自己该回去了。陆潇应道:“那本官就不送了,杜主簿好走。”
桌角尖尖,杜子修匆匆起身,回身一晃撞到了桌角,哎呦一声叫了出来,茶盏应声滚了一圈,碎在了地上。陆潇连忙站起来,问道:“杜主簿没事罢!”
杜子修连连摆手,赧然道:“没事没事,怪杜某粗枝大叶,叨扰陆大人了!”
他自觉失礼,急急忙忙退了出去。陆潇低头,瞧见茶渍在纸张上洇开,小叶子拿绢布将茶水细细擦去,顺手把书册带去院里晾了晾。陆潇毫不在意,重新从架子上抽了本书,继续用来消磨时间。
刚至六月,窗外热气氤氲,路旁绿柳依依。
兵卒开道,车队浩荡,自长安一路而来的钦差大人气势磅礴地朝城门逼近。
三月前尚是初春,花开时节,草长莺飞。陆潇内着薄衫,外边一件青色长袍,仗着路上多在马车内,不怕受冻地就来了云州。
三月后春意渐消,陆潇带着云州府衙一干人等,去迎这钦差大臣。
杜子修小声道:“陆大人,这阵仗可真是气派。”
陆潇尚未开口,那小吏钱忠斌就巴巴地凑了上来:“下官真是有幸,接连瞧见两回这样的场面。”
陆潇头抬也不抬,懒得管这一对不知是敌是友的冤家:“钦差就在眼前了,两位都少说几句罢。”
那体面的车队在城门一丈处停下,车夫掀开锦帘,一结实少年身形敏捷,从马车里跳出来,迅速拿出矮凳。陆潇眉头微蹙,那少年堪堪露了半张脸,却有几分熟悉。
陆潇鬼使神差地抬起头,紧盯随后从车内跨出来的人。
清瘦莹白的手指掠过横轴借了三分力,墨蓝长袍上绣着繁复的仙鹤纹络,腰间佩着白玉,墨发整齐束于金丝冠中,任路途颠簸,仍纹丝不乱。正如他这个人一般,清冷雅致,只可远观。
身旁众人皆伏地而跪,口中直呼恭迎钦差大人。陆潇怔怔出神,随众人一同躬身曲膝,那人却已走到他面前,捉住他的腕子:“陆大人,别来无恙。”
陆潇望进他冷淡的凤眼里,不敢仔仔细细地看眼前这人,慢慢地笑了:“云州知州陆潇携云州府衙众人,恭迎齐大人。”
第21章
与君别后又相逢,于陆潇来说是意外之喜。此处外人众多,陆潇收敛起愉悦心情,笑意难掩,竭力装作与齐见思只是有数面之缘,并不熟稔。
云州府衙内早已收拾出客房给远道而来的钦差大臣,待到将齐见思一行人安顿好,陆潇遣退身旁诸人,只道钦差舟车劳顿,需要休息片刻。然众人一个接一个退了出去,陆知州却轻轻合上门,赖在了客房里。
陆潇这才注意到,随齐见思一同来的那眼熟少年,正是年前与他送食盒的那一位。齐见思解释道:“孟野算是我的贴身侍卫,他的拳脚功夫很不错,此番出远门,自是要带着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