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稚弱瘦小,却不见有谁为他梳拢乱发,裁量新衣,人哆哆嗦嗦立在池边,十指俱是发红发肿,脸上赫然留有未愈的冻伤。
飞光还想从喻炎身上,寻那意气风发神态、佯狂颠倒形状,好叫它与梦魇印证。然而看了好一会,却只见喻炎似惊似喜,拿左右袖口`交替擦了擦脸上土灰,朝飞光强撑起一个笑来。
飞光过去看见那人,时常会心生无名怒火,偶尔也会心跳。
但看着喻炎这样一笑,一双笑眼变得弯弯如月,终于有了一分旧时模样,飞光竟只觉心软,不知不觉已蜷起指爪。
15
喻炎许久不曾得飞光青眼,狂喜之余,便只顾着正衣整冠,人手足无措地忙了好一会,心中仍是一片欢喜,朝飞光殷殷道:“飞光,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兴冲冲提起食桶,往池边挪了半步,极想要招呼飞光细看。
只是激动心悸之下,短手舞过,嘴唇张开,还不曾招徕出声,就忘了该如何是好。
喻炎便这样看着池中青鸾,急得喃喃唤道:“飞、飞光,我……”
他眼中几乎有眼泪氲开,绞尽脑汁才想出两句好话:“你看一眼,就一眼,我刷了好几遍木桶,都是干净的。我在山腰打的溪水,采的冬菌,你多少润一润喉,尝一尝味道?”
飞光一颗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头一回听见喻炎自剖艰辛,软语哀求。
有一瞬间,它当真打算低了头,矜持地抿一口清水。
可喻炎就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它稍稍低头,喻炎便露出一副天塌地陷、喜不自胜的模样,叫飞光羞恼万分,迟迟下不了嘴。
喻炎候了一阵,眸中星子就一点点黯了下来,气得背过身去,低低骂道:“什么鸾凤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山上又没有,哪来这么多讲究?”
飞光骤然挨了一通抱怨,不免身形凝滞,颈上逆翎炸起。
它这些年中,何曾尝过练实澧泉滋味?
喻炎平日拿残羹温过喂它,它也吃了。
拿雪水煮开灌它,它也喝了。
拿一颗滚烫逼仄的心叫它栖,它也勉强栖了三十载年光。这世间哪还有它这般通情达理的青鸾?
它这头多思善感,愤然不平,喻炎那头却不知道,嘴里脆声骂个不停:“我瞒着师傅,好不容易凑了一点吃的,你一次都不肯吃,瘦成这副模样,我心里……”
他发了半天的脾气,无意间瞥过食桶,忽觉口舌生津,喉咙里重重吞咽了一声,而后忙不迭挪开目光,还气得狠狠踹了食桶一脚,见桶身摇晃,溅出清水,又忙不迭把木桶扶正了。
飞光看喻炎这般折腾,再如何心绪起伏,目光也不免跟着他打转;方才再如何生气,喻炎两三句话过后,他已忘记要生气。
它只当喻炎身上无病,心上无事,生来便是混不吝。却忘了他也气过,也皱过眉,在它面前将艰难世道好一顿数落。
它一度忍不住想,是不是喻炎这些牢骚,无人听,才不再说了;这些郁气,无人哄,才不再恼了。
可即便飞光消了气,想退让几分,勉为其难地一尝,令那人冁然而笑,已失了下嘴的良机。
飞光只得闷闷看着他,盼喻炎何时回过身来,再说几句温柔的软话。
喻炎还不知他负着气,在猩红符箓下来回踱步时,每走上两步,飞光也跟着偏一偏脑袋。
他自己生了半天闷气,然后才转过身,一张瘦削小脸气得通红,深吸了一大口气,总算缓过劲来,冲着青鸾道:“你真的瘦了,你看你的现在……”
他一面说,一面踮起脚,凑近了想看青鸾。
那鸟儿似乎极怕与他对望,刚刚靠近些许,被他气息一呼,鸾身就微微发抖,猛地侧过头去,血池里涟漪荡开,一时都是粼粼水光。
喻炎看得眼角红了红,睛里水气氤氲,差一点便落下泪来,小声问起它来:“你这般怪我吗?飞光,你不要怪我,成不成?”
飞光自然怪他,但这话与三十年后的喻炎说也就罢了,却不愿为难手短脚短、泪盈于睫的他,沉默片刻,终是将头勉强正了回来。
喻炎哄了好一阵,与青鸾翠色双眸对上,耳边只听见自己鼓擂一般的雀跃心跳,一时不慎,就将局促心事全盘托出:“飞光,我师傅仍想炼化你,他这次准备了足有一年,跟前几回都不相同,你受不住的。你、你要不要跟着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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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年喻炎:……(随便攻略算了,反正一开始就玩崩了,这辈子是不可楞刷够好感度的)
老年啾啾:……(好感值+999 +999 +999)
16
他这一句话问得好生狂妄,仿佛自己已然成仙得道,可以欣欣然庇佑仇雠,挥手将干戈化作玉帛。
这等大话方一出口,喻炎就想起自己饥寒交迫的窘况,一张脸因羞愧烧得通红。他只觉自己多此一问,飞光又哪里会答应他?
然而隔了数十载似箭韶光,飞光却听不出这一问有何不妥之处。
前路是铺锦红尘也罢,是翻滚血海也罢,它只走过那一条路,它必然会跟着他,它自然要跟着他。
唯一要斧正之处,便是喻炎未免太小看了自己。自己乃是九天青鸾,骨似金石,任水火难侵;翼如钢羽,可搏击风云。当年虽是难熬,却万万没有受不住的道理。
可看见喻炎满脸懊悔之色,飞光脸皮极薄,又哪里肯挑在这个时候,细说自己神威盖世,并非空长了华羽,虚曳了这一尾的清辉?
如此心神焦躁,欲言又止之下,飞光忍不住拖拽着周身镣铐,换了一头蹲踞,将一池血水再度搅出哗哗的水声。
喻炎骤然被水花一溅,慌得拿双手去挡,然而下一刻,他便想起飞光今日脾气极好,不至于要他的命。
他定了定神,只装作没事人一般,顺势伸了个懒腰,将有些许发颤的双手交叠在脑后,嘴里大声续道:“跟着……跟着我,那好处可就多啦!”
飞光听得长睫轻颤,眸光微动,那两汪旖旎眸色,像是谁广袖一兜,偷来了头顶青霄长卷,缀满了周天棋布辰星。
喻炎将这璀璨双眸望着,多多少少有些痴迷怔忪。
许是最难启齿的话已经说了,待他回过神来,再行规劝时,说话声已多了两分清晰流利:“飞光,你有所不知,我都打听清楚了,这世上原来有三等驭兽的法门。一是与灵兽心意相通,有如异姓兄弟;一是取真羽真骨炼化,形同主仆;最末一等却是抹消灵兽神智,堪堪当个战奴,可怜得很。”
他顿了顿,才朗朗劝道:“我师傅寿元将尽,钻研的正是这最末一等的功法。他只想将你拨皮拆骨,拿血肉炼化成丹,骨骸制成尸傀……飞光,你可万万不能落到他手里。”
飞光几乎想轻鸣一声,与眼前这人相应相合,好在及时惊醒过来,并不曾出声。
它其实最恨旁人重提旧事,但喻炎只有这么高,只有这么小,慎重拘谨地站着,叫它实在忍不住去猜,他曾经花过多少心力,才打探出这些话来?
喻炎竭力鼓动了一阵,见青鸾一声不吱,握了握拳头,声音又大了两分:“但你要是跟了我,那就不同了。飞光可以把我当成挚友,当成异姓的兄弟——”
飞光听了这话,心中莫名生出一丝不满。不料喻炎说到此处,眼眶慢慢红了,静了一静,才艰难挤出一句:“我会……会待你极好的。”
飞光一怔,忽然有些皮肉发烫,白骨发酥,一双指爪在水波深处缓缓屈伸,一下下划过池底青石。
喻炎还在绞尽脑汁,自剖心声:“我会待你极好的,只要结了契,我可以带着你逃。飞光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飞光只觉脸上通红,恨不得将头埋进水中。
它并不记得眼前这一幕。
眼前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不改大是大非,不掩血海深仇……然而这么多的细枝末节,过去从来不肯入它的梦,偏偏挑中这个时候,骤然叫它回想起来。
它心里暗暗恼道:我振翅来去,须臾地北,须臾天南,何等逍遥,为何要答应你呢?
可喻炎眼中渐渐露出几分向往:“飞光要是能载着我就好了。”
————————
飞光内心:???!!
17
他说完之后,自知失言,惊得连连摆手,旋而又将双手枕在脑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四下游移,嘴里哼起支支吾吾的俚歌。
而那青鸾比他还要震惊百倍,身形摇摇欲坠,眸中泫泫露盈,也不知是想蓄力一击,还是勉强答应下来。
等喻炎悄悄一瞥,就发现飞光力气大得很,居然负着镣铐在池中打了个转身,拿零落干枯的尾羽冲着他。
喻炎愣了一愣,小声唤了句:“飞光……”
他原本想告诉飞光,它这样打了个转,一身尾翎都堆在了池沿,就展在他面前。
可飞光哪里肯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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