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肤朱唇,玉冠青袍。
神气高朗,月韵霞姿。
眼前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眼前便是他今生来世、所有的功名利禄、亲缘姻缘、寿数福祉换回的一切。
那便是他的一切了。
喻炎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落了泪。
他换回的未免太多,叫他难眠难安;未免太过称心如意,令他乍惊乍喜。
他谁也不会让的,谁也不会给的。
那灵禽所化的仙人涉世未深,万般的善良心软,就这样毫不设防,径自走入地网天罗。
仙人轻声问他:“吾名飞光,何事唤我?”
恩师不知何时来了。
此时悄悄藏在一边,借着阵法遮蔽之力,抬手一指,朝喻炎使出傀儡牵丝之术。
喻炎被人驱使着,一点点伸出手去,他原本想同仙人说:救救我。
一时又想说:快逃吧。
念头转了数转,牵住仙人如玉手指时,不知为何,说出口却是:“抓到你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与恩师一般的执着,他如恩师一般的欢喜。
唉,难怪飞光恨他。
13
飞光立在陡崖上,足足候了半盏茶之久。
依常理推断,喻炎筑基数年,这么久的工夫,理应破阵而出了。偏偏此人还双目无神,在石梁上左摇右晃,困在蹿腾白雾间,不像有心破阵,反倒像要坠入岩浆赴死一般,令他偶然瞥上一两眼,就觉冷汗涔涔,心烦意乱至极——
如此胸闷气促,定然是此处地火吞吐,格外炎热的缘故。
飞光这样一想,人便勉力按捺心性,口中诵起凝神静气的法诀,在原处多等了一刻。待一刻弹指即过,他又忙不迭望向喻炎,想看一看这人如今醒了不曾。
这般三番两次,来回几遍,飞光不知不觉已行至崖边,与万丈深渊仅隔一线,脚下稍稍使力,就将崖边一块碎石踏得跌落。
待裂石崩落之声传来,碎石烧作青烟,飞光这才陡然惊醒,回想方才大失方寸之处,越想越是惊怒悔恨,恨不得即刻遁出千里。
可等他愤愤然踏出数步,心神不宁之兆却有增无减;回头一望,种种心悸反倒勾销。
也不知是何方邪术,何等顽疾,叫他如今非候在这一处,非守着这一人。
一炷香过后,飞光终于忍不住纵身一掠,再度跃上石梁。
他负着手,广袖当风,神色局促古怪,目光一个劲地望着别处,人隔着老远,低低唤了一句:“喻炎,醒来。”
那声音有万般悦耳,清贵矜高之处又胜过鸣珂锵玉。不过是这般蜻蜓点水地一唤,飞光就飞快噤了声,人从颈项到双颊,都泛起一层红粉之色,仿佛这短短几字出口,人便输了一局;轻轻话音落地,已泄露他许多天机。
飞光说完良久,脸上仍有懊恼之色,定了定神,才敢望向喻炎。
然而喻仙长不堪造就,被如玉仙人开口唤过,还神色木然,浑浑不醒。
飞光目光越发迟疑,许久之后,方沿着石梁多走了十余步,就这样顶着热浪,一步步挪到喻炎身旁,脸上薄红犹在,双目看着另一处,嘴里又唤了一声:“喻炎,醒来!”
他声音已然高了些许,于横流炎气中,周身青袍玉带随风而动,衬得人乘风欲去一般。
但喻炎依旧困在原地,困在幼时飞雪扑面的幻象里。
飞光忍了又忍,总算伸手一抓,狠狠探入魑魅织就的幻境,脚下再踏上一步,只身入了迷阵。
那千百魑魅被他惊起,齐齐吞吐蜃气,四周景象来回撕扯,虚实交替而变,幻阵光芒最炽时,竟连飞光周身幻象也剥落了一瞬,照出他落魄煎熬的原身。
那瞬息之中,飞光未着无垢法衣,未簪明玉宝冠,并非清凉无汗。
他仍像过去数十年那样,散着长发,湿着青衫,红着眼,空着手,遗落了喻炎相赠的杂花,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昔日些许烈日酷暑,一丝灼灼热意,已叫飞光如沸油浸身,烈火煅烧,更何况是在这等炎海火窟。
可此处既是沸釜,他为何想来此处?
此人既是仇雠,他为何要等此人?
飞光脸上忽青忽红,猛一闭眼,人便重新乔装成出尘谪仙,掌中青光一闪,与他抗衡的幻阵华光已散似流萤。
等眼前终于露出喻炎幻梦一隅,飞光眼睫扇动良久,竟然不肯四下张望。
他怕自己贸贸然闯入,怕与喻炎四目相对;怕喻炎安然无恙,笑自己多管闲事;他也怕自己来得太迟,也怕看见喻炎啼哭丑态。
诸般念头如电闪过,飞光只觉有无名之火在心头一蹿万丈,叫他更热了几分,实是热昏了头。
当幻象一一落定,幻化成极逼真的一方天地,飞光这才抬起头来,准备看看喻炎窥见了何事。
但这一看,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热意却顷刻间冷了下来。
眼前幻象所化,竟然是飞光毁去多年的无霞山化妖池。
举目所见,当真是好一番猩红惨状——满壁符咒,腥臭血池,纵横铁链,锁着半身化骨的一只落魄青鸾。
那鸾鸟好生悲凄可欺,身形大小,尚不足全盛时的十之一二,所余的腐羽残躯,仍将血池占得满满当当,终日终夜不得稍稍转身,只睁着一双通红血目,不住的厉声悲鸣。
飞光久久回不过神来,震怒之下,人反倒轻轻一笑。
他几乎想当着喻仙长,轻声问上一问,仙长怎么敢梦见此处,居然敢梦见此处?
他挥挥手,指间青光一转,已将眼前鸾鸟幻象狠狠斩落,叫化妖池中倏地一空。但这等滔滔盛怒,岂能用青光斩断,杯酒浇熄?
飞光气得浑身微颤,极认真地看了那血池片刻,一双秋水乌瞳泛起丝丝血色。
他刚要负气离去,叫人觉察不出他曾入过一人的梦,唤过一人的名字。
可就这一刻,身后遥遥传来了那人的脚步声。
飞光脸色变了数变,正想从幻境中急急抽身,目光突然扫见空无一物的化妖池。
那假鸟儿已被他斩了,那人偏偏冲着池中鸾鸟而来……要、要往池中装入何物,才能瞒天过海,不被那人拆穿?
喻炎提着沉重食桶,一步步走到池边。
那血池中涟漪荡开,锁着双眼发红、气喘吁吁的一只青鸾,与他去时一般模样。
14
喻炎已然在迷心阵中困了许久,早把前尘旧事都当成眼前境遇,一幕幕地挣扎煎熬。
幻阵中有冬春夏秋,他就按四季穿衣增寿;阵中有日夜流转,他便按晨昏打坐修行。
在喻炎踏进无霞山后山前,还不知道今日与先前的许多日都不相同。
他脸上挂满了笑,双手使足了力气,将食桶慢慢搁到地上,歪头看了巨鸾一阵,脆生生问:“飞光,你不疼吗?”
池中青鸾原本垂着头,听见这一声问,忽然动了一动,只是它体态庞然,伏在池中,便叫半池血水满溢,稍事动弹,就惹得化妖池里哗哗作响。
青鸾似是被自己搅出的声响吓了一大跳,慌忙在水波遮掩下蹲了回去,仍将长腿……长爪收紧在腹下。
喻炎难得见它这般活泼泼的样子,几乎想朝它伸出手,去摸一摸它冠上垂旒,全力按捺之下,才红着眼睛,蹩脚地扬起声调,高声道:“你……为什么不肯服软呢?”
那青鸾显是心神不稳,被喻炎这般声声追问,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
它自然记得喻炎曾站在池边,问过它这两句话。
当日痛得神智不稳,堪堪记得那人得逞后快意十足,嘴上一张一合,无事人一般看着它受此苦楚;翌日疼痛稍解,不住咀嚼回味,终是将这寥寥十余字回想清楚。
而后数十年中,自己每一回重提往事,便率先记起这样一幕;每一回困于噩梦,便听见梦魇这样一问。
它本以为自己记起来了,并无遗漏之处。
可如今重回此处,满池血水已非刮骨钢刀,浸着一池梦幻泡影,便如同浸着一池不痛不痒的温水。
它此时精气完足,正将全副心神放在喻炎身上,那人刚一开口,登时让它听清了许多不同。
若只是语气虚张声势,小心翼翼,倒也罢了……
青鸾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扬起头颅,暗红色眼瞳一转,飞快地朝池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眼中血色几乎散了七八分,显出原本青湛湛的温柔瞳色。
它短喙微张,尾羽于惊慌中一晃,搅起三尺高的波澜。
那喻炎被它溅了半身的水,以为它要发作,人猛地一抖,拿双手死死护住头颅,嘴里唤了一声:“飞光……”
喻炎等了好一会,发现飞光一动未动,这才将双手挪开。
他嘴里的飞光仍呆呆望着他。
它其实不大记得喻炎那时形貌,不大记得喻炎那时年岁,此时定睛一看,才知道喻炎还这般小,最多不过六七岁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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