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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丹心 (眉如黛)




他刚刚才冲飞光说过:你是仙体神魄,不知世间男儿都爱扯谎……


可他竟然不知,飞光已算不得仙体神魄。


你看,飞光为着他,飞光也会扯谎了。


飞光传完话,等了大半个时辰,总算盼到喻仙长依约回来。


那人大大咧咧地登门入院,手里果真握着一小束要价不菲的中阶灵花,人立在日头下,单手将撕破的袖口挽至上臂,盛水擦过手脸,然后才叩了叩屋门,笑吟吟唤了句:“飞光,花来了。”


喻炎打过招呼,侧头等了一瞬,没等到搭话的人,就自己哧哧一笑,乔装成有人相邀的模样,朗声道:“嗯?卿卿说了什么,想请我进去?”


话音落时,人已坦然踏入屋中,拉长了声音笑道:“又想叫我回来,又不肯洗手作羹汤,准备些好茶好酒招待我——”


他上一刻还在抱怨,下一刻又低头一嗅花香,嘴里自叹道:“香,七十块低阶灵石的味道。”


这样笑过叹过一番,喻仙长这才慢慢踱到床沿。


他看飞光还藏身被中,便拿指腹戳了戳那团鼓包,再特意将这束犹带露水的灵花压在鼓包头顶,笑着问:“给你的。我回得快不快,听不听话?”


被褥下顿时有谁重重“哼”了一声,而后腾挪身躯,似乎是想从锦被当中拱出。被下每拱一回,被上灵花就跟着震颤一下,蕊上水珠盈盈欲坠。


喻仙长看得手痒,几乎想帮它将这锦被一掀,掩唇笑了许久方忍住,转身搬了张藤椅过来,面朝床榻坐定,自顾自地由储物戒里挑出对症的廉价伤药,坦然涂起颈上、脸上的划伤。


待飞光千辛万苦,将被褥拱出一线缝隙,便看到喻炎手脸带伤,大马金刀地坐在不远处。


它心里竟不知作何滋味,半晌才拿爪子掖紧了缝隙,只肯露出小小一个窟窿。


喻炎恰好涂到痛处,倒吸了一口凉气,再抬眼时,就看到飞光藏在阴影下窥视,不禁笑道:“还盖这么厚一床被子,难怪飞光说热呢!”


然而在阴影之下,仍能隐约看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泛着水润的光泽。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心弦一颤。


于这四下无声处,喻仙长忽而哈哈一笑,指着自己眼睛,没头没尾地宽慰了一句:“你看我眼睛……好好的,已经不红了……”


飞光听见这句话,盯着那人点漆双目,怔怔地问:“喻炎,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担心吗?”


喻炎登时笑不出来了,歪着头坐在藤椅上,浑如小儿听训。


飞光轻声问他:“你当真以为,你受了伤,我也不会难过?”


喻仙长眼睛四处乱瞟,缄默不语,唯恐答错了一个字。


可飞光依然在问:“哪怕是你死了,我也能再寻下一人结契?你……你当真这样以为?”


它说此处,盈盈双目里隐现水光,倏地落下一串泪来。


那眼泪悄悄滴在布面,有水迹随之晕开。


所以它不喜欢这幼年形态,半点忍不住泪。


喻炎只看见黑暗处,有一线水光滑落,人脸色大变,猛地站了起来,向前冲了半步。


他不知如何自处,胸膛重重起伏,再然后,才缓缓蹲了下来,守在床沿,极小声地说:“飞光,你别哭啊。”


他才说了一句话,眼眶就红了,人不住地落下泪来,淌得颊边颈上一片冰凉,双手慢慢合拢,轻轻捧住那团鼓起的锦被,颤声求道:“你别哭啊,你一哭,我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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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炎将这一句话,颠来倒去,念过许多遍,眼前始终一片模糊。


也不知过了多久,依稀有谁的爪子勾了勾他袖口,喻炎这才如梦初醒,垂下头,往自己上臂衣料上草草一蹭,胡乱拭去泪痕,口中笑唤:“飞光?”


可那爪子很快便缩了回去。


喻仙长笑意僵了一瞬,苦想了片刻,将自己刻意压在鼓起之处的灵花拿起,小心翼翼地挪到锦被缝隙之处,拘谨道:“飞光,送你。”


他这样一挪,飞光眼前视野,顿时被娇花嫩蕊遮去大半,它只能从扑鼻冷香中,锦簇花团间,窥见喻炎些许身形,再看不清那人是冁然亦或垂泪。


它在这头屏息相候,等那人发出一丝半点、随便什么声响,而喻炎那头也在等它。


喻仙长苦苦等了一阵,忍不住把灵花又往里一推,忐忑唤着:“飞光,送你的……”


飞光听得心中一叹,转动身躯,软软偎傍在同它一般大小的饱满花盏上。有许多开诚相见的话,它原本也不知要如何启齿,直到此刻,见喻炎也落了泪,心头这才一松。


在这一室静谧中,便听见飞光小声道:“你御兽门里的典籍,不知可曾提到,龙族子息繁盛,龟族寿限绵长,唯有青鸾一族,一向活得有些……”


世间五界十道,生有千千万万种飞禽走兽。唯有这青鸾一族,一旦动情就难舍难割,一向活得……有些痴苦。这万万年来,还并不曾有过失伴独活的青鸾。


偏偏这话太过缠绵,飞光话到一半,双颊犹如火烧,总也说不下去。


然而喻炎那头顿了顿,竟然问道:“飞光,什么叫‘不肯失伴独活’?要是半道上随便定下的道侣,既品貌不堪,又福薄寿短,只相携走了一程路,这样乱点的鸳鸯谱,也没有一只肯独活的么?”


飞光正要含糊应下,但它猛然间回过神,睁大了一双圆圆的眼睛。


它方才分明不曾说完,喻炎缘何能听见?


喻仙长那头浑然不知,人微抬肩臂,再度拭了拭泪痕,慢慢笑出声来:“真的?这样胡乱定下的也算,无家无业的也算?原来青鸾……原来飞光这般的好!”


他如今句句诚恳,字字老实,常常要抹一抹眼睛,免得眼泪再流出来,已然是丢盔弃甲了。


飞光侧耳分辨了一阵,像是猜到了喻炎缘何听见,炸起的羽绒慢慢平复。


它心中渐有一番情绪涌动,比血更热,比恻隐之心还要柔软。它听见自己开了口,用极笃定的声音回道:“并不是随便定下的,是你选定一人,我也选定一人,这才能结契。”


喻炎听到这里,早已是眉眼带笑,眼底的焦灼痛苦之色,至此荡然无存。


他于心里暗暗念了数遍:飞光啊飞光……


只是嘴上总也舍不得把这名字唤出口,叫举头三尺神明听见。


他也像飞光这般,将所思所想全盘托出:“你……你不怕天道吗?”


飞光自然要问:“喻炎,你怕?”


喻仙长竟是断然承认:“我一听你说天道,心里就慌了。人家有天道眷顾,一旦筑好祭坛,布下降灵阵法,千万个弟子烧香念咒,千请万请你去镇守宗门……你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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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在心中想了几句软和的话,而后便静静侧着脑袋,等着喻炎来听。


可惜在那短暂一瞬之后,喻先又听不见它嘈嘈的心音了。


飞光垂头一想,多少猜到两人结下的血契,只有遇到两心如一的时候,才能如上等契约一般,不发一言,亦能灵犀互通;稍稍心思各异,就错过了彼此的未尽之语。


但认真想来,心思各异也极好。


对方听不见了,方有这遍天下的有情人,冥思苦想措辞,搜刮传意之句,温声细语,消磨嘴上工夫,好叫对方听一听自己的心声。


听得多了,自然互通之时减多,隔阂之时减少。


它……它又不是十分着急。


飞光想到此处,便一字一字,认真回道:“你怕我镇守万霞山?”


喻炎仿佛是被人问到伤心事,眼眶泛红,瓮声瓮气道:“飞光,你不知道,我先前听你提到天道,就在想什么才归天之大道管!我们这等凡夫俗子,说是与天争命,但仔细一想,只怕天道忙得很,并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既然天道不管,往死里汲汲营营,总有扭转前程、搏杀改命的法子。但飞光你……你又不是什么无名小辈,什么时候动身,要去什么地方,庇护什么人,只怕天道早就定好了。”


飞光细细听着,极轻地问:“你是怕我的命,改不了?”


喻炎听得心里难受,差点又落下泪来,人长吁一声,强笑道:“飞光想过没有,万一天道压制不成,还想再进一步,把这点变故拨回正轨,什么才算乾坤正轨?万一正轨是……是你呆在万霞山,同大宗大派结了契,一门心思镇守山门,享人家万霞山的香火,从没结过别的契,从来不认识什么喻炎,我——”


他才说了三五句话,声音就颤抖不已,只好草草结束话头,含糊道:“我……你是知道我的。”


飞光最见不得这人难过,指爪微微收拢,下意识地挺起绒羽偾张的胸`脯:“你是怕我忘了你?可即便如此,我也能谋划一二。”


喻炎听得一怔,不由得冲着飞光的方向笑了一笑,一笑时,那双剑眉斜指鬓角,一双笑眼却弯弯如月,有星光碎在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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