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陵折扇一收,笑道:“怎么,你也要去江南么?”
十七道:“我家中已无旁人,本也并非宁州人士,如今无牵无挂,自当回到中原去找寻生计。二位若嫌麻烦,我倒有些力气,可替你们搬东西赶马。”
巴齐听他这么说,忙道:“这怎么行,你年纪还小,这些事万万不能让你来做!不过是多带个人的事情,何必说成……”
他官话水平有限,言至此处不由得停住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出合适的词。倒是房陵接过了话茬,安然道:“巴齐说得有理,十七,便同我们一起,没什么麻烦的。今夜在驿馆中休息一宿,明天一早我们便出发了。”
说话间已是夜幕低垂,十七住在一间下等客房中,同房还有不少在此间经商的人。
他找了个角落靠着墙坐好,本能开始调息。
关于父母和家乡,他记得很模糊,只能想起曾经住的小院十分幽静,东南角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家里似乎有个兄长。可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了。
他在西秀山的时间太长,足够忘记从前。掌门对他要求很严,十七被逼着习武,灌下一大堆奇怪的内功秘籍,还没容他消化就又要锲而不舍地练。寒来暑往,几度春秋,这些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已经浸入骨血,让他不由自主地做出反应,譬如被人碰到就想动手,譬如夜间不喜安眠反而放空冥想。
十七睁开眼,他微微抬头,从一扇没关严的窗看见了晴朗的夜空。
今日恰逢一个十五,月圆星稀,此地仍在塞上,听闻中原离这里很远,风土人情也大不相同,这时走了,下一次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故地重游。
他收回视线默默地搓着自己的手掌,双指探着脉门,试探性输入一股真气,却仿佛泥牛入海没了踪影。十七皱起眉头,心道:“看来果真须得前去找个江湖郎中,这水寒已成毒素,不快解掉恐怕后患无穷。”
想到无名溪水,十七便又顺理成章地记起了闻笛。他伸长了腿,放松肩膀靠在墙角,当日闻笛在他逼问下告知一直备受敬重的掌门师父竟残害同门修习邪功,十七不信,非要亲眼去看,这才撞破了渡心丹的秘密……
十二楼的不传秘药,他原本和所有人一样,以为这是救人性命的良药。岂知那鲜红颜色所谓保护心脉,不过是抑制心魔,想到这层,十七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他见四下鼾声此起彼伏,无人还和自己一般清醒,试探着将那玉瓶拿了出来。
这渡心丹也不知能否改变些许局面,但他却回不去了。
翌日一大早,十七被巴齐喊醒,只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同他二人一道踏上前往中原的路途。十七没有度牒本是一件麻烦事,所幸他年纪小,守备官兵不会追究太多,打几个马虎眼,将他装作是房陵的幼子,一路倒也蒙混过关。
从宁州到中原,先经过了一段漫漫黄沙的艰难,随后越往东走,目之所及的绿色便越多。他们入了潼关,不多时,便行至东都洛阳。
十七初次见到城市,何况洛阳被称为天下商都,城门巍峨,往来的各地人士络绎不绝,各人都装扮精致,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与十七在玄武镇上的所见相比更加奢侈。他提线偶人一般跟在巴齐身后,铁塔似的大汉到了这遍地镶金戴玉的东都也收敛了胡人粗犷性子,说话都轻了不少。
他们安顿在白马寺外的一座客栈,那客栈统共三层,还带一个院子,规格比之十七短暂待过的驿馆又豪华不少。房陵与巴齐各要了一间房,十七便随房陵住。
一路上他并不觉得车马劳顿,待安顿下来吃过了饭,十七兴致勃勃地对房陵道自己想出去玩。大约他没给这两人添过麻烦,房陵以为十七是个安分孩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贪玩也是本性,故而没有阻拦,随他去了。
他出去时,正值洛阳城黄昏将过,次第亮起万户千灯,美不胜收。
十七只见过十二楼的夜色,那里总是笼罩在晦暗中,西秀山脚灯光星星点点,远望有点寂寞。但东都不同,春水流觞,金吾不禁,夜里的热闹并不比白日逊色丝毫。
自离开宁州,这是十七初次体会到“繁华”二字。
耳畔交谈之声不绝于耳,他顺着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商市中穿梭,拿房陵给他的铜板买了个糖人,一路举着左顾右盼。人们大都一口官话,和气的是大多数,偶有一两个红着脖子因为没算清的账争吵,看在十七眼中,他只觉得稀奇。
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好奇心在此刻浮了个头,便再无法被按下去。
十七一路行至了某条街道,此处离商区略微远了,也不知他如何拐过来,四下寂静无人。他在树下静静地站了会儿,把那个糖人吃完,伸了个懒腰。
胳膊刚抻长,耳畔忽地起了风。
平瓦房上屋檐相接,屋顶宛如一片平地。自西边有三条人影往这处而来,一人在前方飞檐走壁,另二人穷追不舍,口中呼喊着什么字句。
十七一愣,未曾想到此间会有争斗,连忙闪身藏在一旁树后,悄然隐去了自己的气息。他抬眼一望,深红色围墙内露出飞檐,挂着的铃铛随风发出一阵细碎声响,隐约还能听见当中的人语。十七鼻尖嗅到一股香灰味,险些打了个喷嚏。
他一分神的时间,那三人已经落到街中厮打起来。
当中被追之人一身暗色斗篷,其余二人均是武僧打扮,相貌怪异不似中原人。武僧的功夫倒是一路,只是被他们围攻那人顷刻间连换数门武功,看不出高低,难道是个博百家之长的高手?若换了旁人,兴许根本分不出他那招式的真假。
生怕他们以多欺少闹出事端,十七弓身从地上拾起几个小石子扣在手中。左念教他的打穴之法他还没有忘记,虽此时被寒毒淤堵了部分经脉,却并无大碍。
身着斗篷之人还有空与武僧调笑,一张嘴,声音十分嘶哑:“二位也是出家之人,大家虽非同门,但都已皈依我佛,何苦自相残杀!”
武僧吒道:“废话忒多!接招!”
他言毕,一双手以擒拿之势向对方攻去。十七听声音便知那人定是之前受了内伤,此刻双拳难敌四手,很快落于下风。他握紧了手中石子,严阵以待,准备好倘若那人真要被他们当街斩杀,自己也不能作壁上观——闻笛对他说,仁义二字无论何时都需放在第一位。
一武僧手作龙爪状,攻下他下盘,另一人则配合默契地直取他双目。那人轻咤一声,竟是腾空而起往后空翻,落地时双手桌底,以腿法代替拳法,以一敌二起来。
见他在夜色中行动如常,双掌不断变换位置撑住地面,一双腿犹如活了,使出招式既像剑法又像枪法,劲道极大地打向那两名武僧的头颅、肩骨。
十七惊讶地暗道:“中原果真奇怪,倒是没见过这般工夫。”
他蓦地变换了打法,但两名武僧显然并非泛泛之辈,只几十个回合便摸清了这人以腿为掌的套路,互相交换一个眼色,也立刻换了应对之计。他们一人堵住那人去路,另一人飞快地掐了几个手诀,仿佛某种运气之法,二人一前一后,同时大吼一声:“着!”
十七眉头一皱,见斗篷之人就要被他们拿下,手中扣着的石子应声而出,疾风一般打中了其中一名武僧的膻中穴。此乃人体要处,被这么一击,武僧使到一半的力气仿佛忽地被抽离了,他的手僵直停在半空,随后人向后栽倒,发出一声巨响。
“什么人!”另一人猛地回头,一双眼如鹰隼般地盯住十七藏身的大树。
便在此刻,斗篷之人趁他放松片刻,猛地击打武僧后心,只打得人闷哼一声,旋即也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仰天大笑:“什么‘菩提堂’,还是再回大理多练两年吧!”
只是还未得意完毕,他就弓身呕吐出一大滩鲜血,红得刺目。这下十七也顾不得什么藏不藏身,连忙冲出去扶住那人,利落地封了他两个穴道:“你受了内伤?”
方才那枚石子劲道太强,出手之人定然内力深厚,可当看清了救自己的是个半大孩子时,他似是没想到洛阳城中还能藏龙卧虎。那人一愣,随后被十七搀扶着进了巷子。他随地坐下,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终于后知后觉地放松下来。
十七站在他旁边,道:“你死不了,我先走了。”
“等等,小兄弟!”那人摘下斗篷,露出个“无处染尘埃”的光头,慌忙拉住十七,“你救了和尚的命,如何说走就走?”
十七呆在原地,满眼都写着不可思议,全然想不到被救的人还能耍赖。他索性双臂一抱,皱眉道:“否则呢?”
那和尚嘿嘿一笑,竟有几分油滑,很不像脱离红尘的人了:“和尚一条光棍,赤条条来赤条条走,无以为报,唯有取来的他人之物,能报小兄弟救命之恩——是了,那宝物怎能和尚独占,所谓普渡众生,如此才能渡人!”
十七:“怎么?”
那和尚倏地爬起来,弹干净了身上尘土,望着十七的方向。
他生得浓眉大眼,褪去世俗气、目光炯炯地望向十七时,突然便有了点宝相庄严的意思。和尚双掌合十,口诵佛号:“和尚法号‘慧慈’。小兄弟既身负武功,又心善无比,嫉恶如仇,可见与和尚有机缘。明日三更,城外白龙寺,有大礼相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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