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旅途之时,巴齐忧心忡忡,房陵忐忑不安,唯有柳十七淡然得很。
与他同行的是在洛阳当地雇的伙计,二人与柳十七年纪相仿,房陵托了镖局护送,料想这下应当保险了。从洛阳至太原,往返也不过半月余的工夫,他们都以为这一路坦途,不必太过担忧,却偏生出了意外。
黄土生春草,铺中三人与镖头走在队伍最前方,后面几位镖师护着马车,上头驮了四个大箱子,包裹得严严实实。
镖头是个健谈的山东大汉,指着大道两旁的山坡,与他们闲话道:“都说太原一带山匪横行霸道,我们踏入晋地已有两日,一个山匪都不曾遇见,想必福星高照,此去也定会顺顺当当!”
伙计笑道:“这一趟都多亏了镖头大哥!”
镖头道:“好说,好说。你们二位掌柜脾气好,出手又阔绰,日后倘若还有活计,尽管找我们汉中镖局,保证安全送到,哪儿还需要少东家亲自跑?”
这一路以来他们都对外宣称柳十七是房陵幼子,是故所有人都管他叫少东家。柳十七闻言懒得辩解,只得尴尬地一笑,随后摆摆手。
他心头始终堵得慌,此刻他们走到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谷,那镖头最好不是夸海口,否则万一在此处被伏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上哪儿去搬救兵?柳十七抬头望了望天边,黄云苍穹,无限寂静。
几乎令人感到不祥的寂静。
柳十七握紧了腰间一把短刀。这刀他从巴齐那里要来的匕首,本是鄯善人用来割小物件的玩意儿,对巴齐而言不值一提,但有柳十七的手臂长,算作一把短刀也不为过。他仍然惯用刀,这似乎成了西秀山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面前走着的伙计与镖头还没有半点察觉的时候,十七望向山坡上的一棵树,眯了眯眼。
下一刻,哨声尖锐地响起,山头突然多了黑压压的影子,居高临下的样子仿佛山谷中的人与那一车货物已是瓮中之鳖。
镖头这才意识到情况有变,得亏他也是个有血性的汉子,立刻反手拔出刀:“弟兄们,有人要劫镖——”
他话音未落,一支箭破风而来,那镖头还未曾闪躲,柳十七突然一跃而起,手中短刀在半空中挡下了箭头。他横刀在胸前,竟是个春水刀法的起手式,可惜在场无人认识,镖头讶异道:“少东家习武?!”
“敌众我寡,镖头护好那两个伙计,不必理会我!”柳十七偏头叮嘱完,不高的斜坡上已杀下二十余人。
灰巾黑衣,红布覆面看不见模样,柳十七眉头一皱,只觉这装束很是眼熟,却来不及细想。他余光瞥见一人从背后砍杀,矮身一比,脚下步法微动,转瞬工夫已在那人身后,柳十七生平没杀过人,下刀时略微迟疑,终是用刀柄在他腰间捅下。
那人发出一声哀嚎,柳十七这一下虽不是直接的皮肉伤,可他内劲撞去,受到的疼痛与皮肉伤并无分别。
柳十七讶异地收回手,他瞪大了眼睛:“这是怎么一回事?!”
“少东家,好俊的功夫!小心背后!”那镖头恰巧在他身边,一声赞叹唤回了柳十七的神智,他连忙偏开头,刀光擦着肩膀掠过,柳十七几乎感觉到了破风而来的冰凉,侧脸竟被刮破了一道小伤痕。他心头怒气顿起,单手在石壁上一撑,回身送出刀锋——
划破衣物与皮肉的声音并在一处,柳十七短暂地一闭眼,手上一阵温热。
短刀只有少年手臂长短,却极为锋利,在过分短的距离内游走,叫人很不好躲开。那人原就没料到看着只有十来岁的少年能躲过凶险一击,还来不及撤退,立刻就被刀锋割开了小腹,凉风阵阵,黄土掩盖住血腥气。
柳十七眼底红色弥漫,他膝盖往那偷袭之人的后腰一撞,扭住那人肩膀,随后毫不留情地将短刀插入他的前胸!
这场变故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却又心惊胆战。谁都不曾想过弱不禁风、面色苍白的少年顷刻间取了旁人的性命。
“少东家!”一个伙计躲在镖车之后,探出头喊了他一声。
柳十七被这一声喊回了短暂失去的神智,他目睹那人倒下,血液在黄沙中晕开一处格格不入的颜色。耳畔听见喊杀,他头也不回,短刀向右破空而出,护住要害之时,一矮身从地上拾起两枚小石子,指尖一弹,闪电般打了出去。
三步之外两人应声倒地,眉心一点殷红。
柳十七出手都是杀招,这下不仅是前来劫镖的一伙人,连那镖头都陷入了无比的惊恐——他们一路与此人为伴,都不知道竟是个高手,何况他年纪还这么小,杀人时半分犹豫也没有,到底是哪里来的妖魔?!
人群中的柳十七身形轻盈,从山壁上掠过,转瞬稳稳地立在了镖车之上。
山尖,远离混战的地方,有一袭白衣站在阴影中,见他步法,发出低低一声叹息:“咦?听风步?”
这群山匪并非等闲之辈,镖局的护卫不是他们的对手,不多时便全都带了伤。领头人一声清啸,立刻全力向柳十七扑去。
他立于镖车之上,害怕震碎了里头物件,一翻身跃到地面,刀锋杀到时柳十七慌忙后仰避开。少年人的腰过分柔软,竟弯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他福至心灵地记起那夜慧慈用过的招式,手间一松,短刀被高高抛起。
柳十七双手撑地,足尖踹向离他最近那人的膻中,旋即后翻,以脚底稳稳地托住落下的短刀,再度抛起如法炮制,这回却重新站好,短刀落下时以左手接住,回身划开一个半圆。
他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心道:“闻笛不知看了,是否会大吃一惊?”
离开十二楼不过三四个月,他已在数十人的包围圈中游刃有余。正当柳十七暗自得意时,握住短刀的手臂却突然毫无预兆地一紧——
阵痛来得格外迅猛,仿佛牵动了他周身每一丝经脉,随后开始收缩。柳十七的手脚忽地不听使唤,短刀应声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之声!
寒毒在这时发作?
柳十七脑中只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他的意识猛地因为那阵疼痛空白了片刻,眼前一片浑浊,再次清明之时,已有刀剑杀至眼底!
他一愣,还未做出反应,身体却先于理智地动了。
张开的五指迅速握拢,二指并列,仿佛点穴之手,却并不是点穴之招。他眼中霎时只剩下那领头人颈侧,侧身闪过后脚下半旋,回首猛地掐住那人颈侧的要紧之处。
柳十七感觉丹田中有什么内劲正源源不断地溢出,顺着经脉凝聚在指尖,他指节稍一用力,那人却突然动不得了!而柳十七没放过这机会,手腕一扭,那人颈侧就这么活生生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空余的手顺势打向领头人的后心——
这一下,那人顺那推力滚出数丈,狠狠地砸到山壁之上,当即呕出一口血,动弹了几下,身体蜷缩起来再没声息了!
柳十七不可思议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留着那人的血,他浑身颤抖,瞳孔微微收缩,竟是害怕大过了一切。
这是什么?
为何他会突然使出来?
谁教他的?谁教过他这么毒辣的功夫?
山谷中瞬息万变,一把长剑就要趁柳十七发呆时捅破他的胸膛,镖头要回身护他已经太迟。众人一阵惊呼,柳十七目瞪口呆地立在原地,甚至忘了闭眼。
“铮——”
他只听见极轻极浅的一声,随后耳畔撕裂开的,仿佛是偷袭之人的惨叫。柳十七看着他胸口绽开一朵血色的花,面无人色地哀嚎数声,往前一倒,身下蔓延出大片血迹。
而在尸体横卧之后,一道白影自山壁飘然而下,如雪落无痕般轻轻地立在了黄土上。
他往那里一站,哪边都不知道是否为对方的援手,一时默契地停止了争斗,只齐齐地望向那人雪白的衣襟。
此人负手而立,看着甚是年轻,黑发随意地挽起一半,发髻有些像女子常梳的样式,却又半分没有阴柔气,浑身裹在一袭白衣当中,衣摆处绣出了精致的墨意山水图。他腰间佩剑并未出鞘,背后负一把细窄七弦琴,面如冠玉,风度翩翩。
柳十七:“你是……”
下一刻,那人欺身而上,掠过柳十七旁侧时伸手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的腰带,把这么个半大孩子犹如没什么重量似的拎在手头,往山壁上一借力,仿佛一只轻灵的雀,迅速掠出数丈远,声音遥遥地传到原地的人耳中:
“这孩子我要了,诸位请自便——”
柳十七被他抓在手中,闻言立时便要挣扎,可那紧握自己衣带的手宛若千钧之重,他竟挣脱不开,反手揪住了那人的衣裳。
白衣人眼皮一垂,注视着他的目光竟是温柔的:“别怕。”
柳十七:“……”
他被这两个字吓得震惊当场,自小到大对他说过这话的除了闻笛再没有旁人,可这人无论从装束还是相貌,除开一身能奔丧似的白衣,和闻笛哪里有半分相似?!
柳十七一瞬失去了思考能力,不知脑子里乱哄哄地过了什么内容,阴差阳错地安静下来。
白衣人另一只手托住了柳十七的前腰,在山尖借力,又提气往前而去。
这一路不知跑了多久,再停下时,柳十七回首已经望不见那片山谷了。他被白衣人放在一棵树下,那人靠在一旁,嘴角带笑:“你须得谢我,否则就凭你今日沾的人命,那些镖局的庸人就首先忌惮你三分,你猜他们会不会报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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