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十二楼的名字时,柳十七有一刻恍惚,随口道:“什么‘竟然’?”
解行舟一弹他脑门:“你是不是十二楼出来的,这都不知道?妙音阁新任掌门楚恨水看上了你们大师兄郁徵,托人传递锦书绣帕,结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姑娘家丢了面子,这会儿正尴尬呢!”
柳十七捂着被他弹过的地方,无言以对:“……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解行舟摊手道:“不过此次没想到还能和十二楼对上,从宁州过来,可谓是水千条山万重……左念也是给足了商子怀脸面。”
猝不及防从他口中听到旧相识的名字,柳十七浑身一抖,几乎顺理成章地思绪飘远了,直荡去七年前模糊不清的回忆里:
郁徵都有姑娘喜欢了吗?他还是不是从前的臭脾气?倘若十二楼也是掌门领人来,那,那岂不是——
兴许能见到闻笛?
“闻笛”二字仿佛柳十七的一缕牵挂,平时被埋在心底,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突然想起来便一发不可收。那几年的回忆如潮水涌来,他状似一叶孤舟,被千重浪打得飘忽不定,头晕目眩,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他……可还好吗?会不会变了模样?
再有机会相见,闻笛能一眼就认出自己吗?
旁边的柳十七突然表情愁苦,垂眸不语,解行舟只当他想起了伤心事,伸手在他胳膊上一拍,刚要说话,门口却突然熙熙攘攘地挤进了一大群人。
“十二楼的人住在这儿吗?!”
“叫西秀山那帮伪君子都滚出来!”
“奶奶的,左念死哪儿去了?!真当我们华山派没人了吗?”
堵在门口的人大约有十几个,为首的是个堪称膘肥体圆的胖子。他怀中抱着一把剑,剑身狭窄,被他膀大腰圆地揽住,虚弱得几乎要断了。
那胖子往客栈大堂一横,空间顿时都显得逼仄了,几个客人拔腿就跑,不愿卷入纷争,柳十七刚要起身,被解行舟按住了手。他疑惑地望去,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分明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胖子声若洪钟,中气十足,恨不能让所有人都听见,运足了内力吼道:“十二楼的孙子!黄爷爷知道你们躲在后头呢!怎么,有胆子杀人没胆子对质吗?!你们杀我华山派长老全家的时候,想过今日吗!”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在座的听清了,却无一不胆寒,瞬间不敢再动了。
“听他的意思,十二楼灭了华山长老的门?”柳十七不可置信地问解行舟,他们的桌子在最角落,一时没人察觉,“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解行舟咬着瓜子壳含糊道:“难说,名门正派做出垃圾事的还少吗?我见他们一个个红着眼,应该不会有假,更不可能拿这个找十二楼的麻烦。”
柳十七还想说什么,华山派众人叫骂声越发大了,他皱了皱眉,闭口不言。
“十二楼的!把你们掌门叫出来,我知道你们住在后头,今日你们不出来,我们就堵在这儿不走!堵到清谈会!华山派虽比不上十二楼家底雄厚,可也不是好惹的——”
胖子的话音回荡在大堂内,让人错觉房梁都抖了三抖。
而下一刻,一道白影忽然自廊下穿出,如飞鸟轻掠,眨眼功夫踩在了正中间一张桌子上,没发出半点声响。他方才站定,冷冷地抬眸一瞥,华山派骂个不停的人奇迹般地倒抽口气,默契地噤声了!
在那白衣身后,鱼贯而出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站在他旁边,隐有以白衣为首的架势,迅速地与华山派对峙起来。
待看清了踩在桌上那人的长相,柳十七的呼吸险些停了。
他约莫二十出头,自有一股锐气,白衣更是纤尘不染,五官秀丽,眉间殷红朱砂印,腰佩蝉翼柳叶刀,丹凤眼斜斜上挑,仰月唇似笑非笑,神光内敛,风华无双。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柳十七目不转睛地看着那白衣,一颗心仿佛泡在海水中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没个定处。
他还记得当年那个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听见他的名字时,满面欣喜地握住了他的手,笑道:“我家中本也有个弟弟,不如你认我做哥哥吧?”
他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对方的模样,却仍然在见到的第一眼就认了出来,哪怕只有一瞬间,哪怕觉得陌生极了,名字也能呼之欲出——
“在下十二楼弟子闻笛,敢问这位兄台光天化日之下,在客栈门口吵嚷不休,指明要见我家掌门,是和他老人家有什么旧事未了吗?”
白衣人言毕,居高临下地斜睨华山派众人,随后跃下桌案,正好站定在那黄胖子对面,抬起手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颇有君子之风。
大堂前剑拔弩张,而客栈角落的桌边,柳十七蓦地红了眼眶。
而对峙还在继续。
黄胖子见了十二楼弟子,莫名气短三分,兀自强撑道:“怎么,你们敢做不敢当?!今晨我派徐长老自家的庄子,一家上下带佣人共十八口,全都横死院中!尸体身上净是刀伤,刀口细窄,一见便是你派春水刀法!十二楼昨夜刚到临淄,今晨人就死了,难道这是巧合吗?那遗落下来的一把柳叶刀,莫非也是巧合?!”
他越说越气愤,整个人原地化作了一个通红的葫芦,到最后义愤填膺起来,大手一挥,立刻有旁的华山弟子呈上一把还未擦干净血迹的刀。
刀身狭窄,状似柳叶,薄如蝉翼,挥动时发出轻微鸣响——
的确是十二楼弟子人手一把的柳叶刀!顿时,闻笛身后的诸位年轻人都不禁面色微变,齐齐地看向他。
而黄胖子还在叫嚣:“尸体就在客栈外,有胆子的就自己去看看!别说爷爷诬赖你们!”
门口华山派众人散开,让了一条通路,闻笛面不改色地走出去。
热闹的大街此时罕有人迹,客栈外面整齐地摆着十余具尸体,要害处留下几条细细的血痕,却无太多挣扎痕迹。闻笛皱眉不语,却并未出言辩驳。
黄胖子将这些尽收眼底,以为他是心虚了,不失时机地冷哼一声:“有个家仆逃脱魔爪,侥幸活了下来,我看你们还如何狡辩!——领过来!”
几人一通推搡,把个面黄肌瘦的汉子抵到黄胖子和闻笛中间。黄胖子按住他的肩膀,道:“你看见了什么,给这位小爷说说?”
那汉子浑身都得如同筛糠,半晌吐不出一个完整的词,黄胖子恼了,刚要出手教训,闻笛却轻轻巧巧地伸手拦住了他,朝那汉子温声道:“不急,看见了什么你如实说便是。”
他望向黄胖子,永远都是一副好说话的温柔样子,但话语却像一根刺扎进了对方喉咙:“若真是我们的人,那在下自会禀告掌门定夺。可倘使贵派教此人撒了谎,天涯海角,十二楼目之所及的地方,他休想安生过完一辈子。”
闻笛慢条斯理说完,那汉子发出一声惨叫,竟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哭喊道:“是!是穿白衣的人!丑时,丑时我起夜,见一个穿白衣的翻墙入内,连忙躲了起来。他、他杀了徐老爷,夫人……还有好多人!老爷打不过那人,被他割开了肚皮,肠子流了一地……他杀了人,把尸体整整齐齐地摆在院子里……”
黄胖子大手一挥,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双眼眯起:“人证物证俱在,我见你十二楼如何狡辩!”
“狡辩?”闻笛轻声重复,若有所思地歪头。
那黄胖子似乎得理不饶人,方才要继续叫骂没完,闻笛却突然抽出了腰间的刀,不由分说回身砍向黄胖子的左臂。
刀锋发出一声嗡鸣,好歹也是习武之人,黄胖子反应迅速,连忙侧身避开。可他尚未站稳,闻笛的第二刀又如雷电般攻向他腰侧,同时左手作勾指,朝他双目而去!
黄胖子大吼一声,长剑出鞘在半空招架,他被彻底激怒,一个扫堂腿攻向闻笛下盘。闻笛仿佛早已预料到,单手变爪为掌,在旁边观战人身上一撑,跃然而起,轻松躲过他脚下劲风,同时柳叶刀回劈——
他还没有回过神来,颈侧一冷,顿时,黄胖子手脚都僵住了。
闻笛落在了他左后方,凑到黄胖子耳边,声音气若游丝却暗藏内力,让客栈内外每个人都听得分明:“前辈,招招致命却不取人性命,得手之处必在咽喉……这才是春水刀法,不是什么藏头露尾的鼠辈冒充得来的。”
场面冷凝在这一刻,黄胖子被刀架在脖子上,大气也不敢出,而闻笛眉宇间顿时锋利,不再是方才的谦谦君子模样,叫人探不清他的虚实。
正在僵持,远方传来马蹄声,有一人说话仿佛近在咫尺:“闻笛,放肆!”
话音刚落闻笛便立刻收刀入鞘,往旁边退了一步。待到马儿一声嘶鸣停在客栈门口,闻笛恭恭敬敬地低头,对马上的人道:“师父。”
左念翻身而下,旋即皱起了眉:“这是怎么回事?”
解行舟看热闹看得开心,刚想与柳十七交流交流,一回头发现小师弟不知何时没了踪影,靠在桌边的断刀长河也不见了。他眉头一皱,暗道这是有心事,当下也顾不得还没吃面,起身上楼找人去。
推开门,解行舟果真在房内看见了柳十七。他心思不如封听云细腻,又天生不会哄人,这会儿见对方表情有异,只会轻声问:“怎么了?”
柳十七不答,解行舟又问:“那人……你一直挂念他,对吗?当年你怕我和师哥抓错了人,要找他的麻烦,姓闻的孩子……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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