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最是慕强,叶棠尚未出门时打便水月宫几乎无敌手,可大家都当他还小,不尽全力。眼下他知道山外有山,但甫一遇见新朋友,竟是这般的风华正茂!
“折花手……是么?”叶棠喃喃道,又猛地坐直了,不自禁按住钟不厌的手腕,把对方吓了一跳,“钟大哥!得了空,我也想同你切磋——”
东方远哈哈大笑:“贤弟,这下被抓住了吧!”
钟不厌没说好,却也没有立时拒绝,他握住叶棠的手轻轻一推,笑道:“都是你,胡乱吹什么当年的牛,给我找事。”
那一指弹过手腕外侧,叶棠却立时感觉如千斤拨过,压得他少阳三经都一麻,短暂失去知觉般动弹不得。等他回过神来,自己的手已经好端端地收在桌边。
耳畔东方远还在说些什么,而叶棠收回手,摸了摸被钟不厌碰过的地方。
有一点凉。
是与他功体完全相克的内力。
叶棠不再说话,抬头看向钟不厌。
习武之人对外界敏感,钟不厌很快察觉到他的目光,扭过头来,唇角上扬,分明是笑意温和的表情,叶棠却感觉他充满戒备。
他在那一刻有被看穿的错觉,握着茶杯低头沉默。
一顿饭吃到午后,阳光和煦。
叶棠道过谢,本是打算告别,却被东方远喊住了。他说得诚恳,左右无事,不如叶棠跟他们一同在洛阳城中转转。
“说来我倒是见了不少江湖人在城中……是有什么好事吗?”叶棠眨了眨眼。
东方远但笑不语,目光瞥向钟不厌。
对方受不得他的揶揄,解释道:“是此间主人……洛阳望南楼的百花夫人,十日后设下流觞曲水席,算近日里的一桩盛事。说是流觞曲水,不过也只取个彩头,百花夫人培育出新的牡丹花种,以舜帝妻子的称号为名,唤为‘娥皇’‘女英’,这一次也是邀请各路江湖人士前来赏花。”
叶棠皱眉道:“我对牡丹也没那么感兴趣,方才路过时见到一盆魏紫,说是真国色,我瞧还不如家乡的桃花开得烂漫。那什么皇什么英的,想必也没什么好看!”
钟不厌道:“其实赏花倒是其次,只是这次北川学门、妙音阁还有华山派,许多高手都会来,大家久不相聚,机会难得,恐也会切磋切磋。”
普天之下,江湖的三大盛事大都倨傲,间隔太久。除它们以外还有不少聚会,这望南楼的主人做东,自然有不少人买账。
他倒是明白叶棠的喜好,此言一出,即刻见到叶棠眼中有光闪过。
“真的?”他问,“是要当场比个高下,选个天下第一么?”
钟不厌哑然失笑:“不至于,但……”
“但有彩头。”东方远接过话头,“百花夫人老早就看上了钟老弟闲置的那把剑,此刻放话说无论何人最后取得此次宴席首座,若要那把剑,定有法子让钟老弟将宝剑双手奉上——贤弟,我瞧那女人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没办法置身事外了!”
钟不厌瞪了他一眼,转向叶棠道:“别听他胡说。”
叶棠乖乖地“嗯”了声,不再多问,道:“意思便是,十天后,中原所有高手都会聚集在此地……得胜者有礼物。”
钟不厌:“这么想也没错。”
叶棠轻快一笑:“那我便留下了。”
他不问钟不厌是什么剑,反正自己不会剑法,心下却想:如果真得了那把剑,说不定可以拿回去送给华霓,正好配她练的北冥剑法。
他们在东市分别,东方远热心问了叶棠所居何处,又道十天后会去接他与自己同行,否则他没有请帖会很难办。叶棠感激他的好意,叠声道谢,目送那两人走向城中一条小巷,这才收回目光,定定地看自己的掌心。
头一次被激起了胜负欲。
天下高手,正是小试牛刀的好时候。
“今天那小兄弟有点意思。”走得远了,东方远才道,“年纪轻轻,对王公子下手时无论手法、力度却都狠毒,不像正派教出来的孩子。”
钟不厌坐在阁楼上,把他的刀卸下来擦:“武学又无正邪可分。”
东方远瞥他一眼:“你自己都说‘天地功法’是要灭人欲,练至最后人都成了一块石头,不是好东西,怎么现在又讲并无正邪之分?”
“不是好东西可以不练,我止步第九层便足够,再练下去恐会走火入魔。”钟不厌道,“但武学与人品并不相关,你看叶棠武功路子邪门,他却能行侠仗义路见不平,总好过有人自文法寺剃度出家,听过佛门经典,最后却金刚拳大破杀戒。”
他话语中的人是这些年臭名昭著、杀人证佛的“恶僧”道诚,前不久被设计抓回文法寺,囚禁于后山藏经阁下的五层牢笼,直至老死。
东方远被他噎了一下,道:“行,随便怎么说都是你有理——你猜叶棠会不会去百花夫人的宴席,我看他挺有兴趣。”
钟不厌手间微动,刀刃出鞘三分,似雪光耀眼,他直视锋利的刀身,并不说话。
这下东方远自讨没趣,也不提叶棠了,似笑非笑道:“自你那‘长河孤烟’问世,不少人都想一睹为快,你倒好,直接把孤烟剑封存了。你也真是,十二楼不用剑,那把剑铸出来只会招惹是非,不如多铸一把刀。”
钟不厌轻抚刀身,只答道:“刀与剑相辅相成,若无孤烟,长河也不复存在。孤烟并非封存,却也不能拿钱来换。等我遇见合适孤烟的人,自会拱手相让。”
东方远嗤笑道:“你留着做嫁妆呢?”
钟不厌不紧不慢地擦完了刀,宝贝似的将长河刀重新送入鞘中,才道:“归于大漠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你闲操心的事太多,十日后盛宴,拿什么与人切磋?”
东方远怪叫:“好你个钟不厌,我拿你当兄弟,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喋喋不休地和钟不厌算账,而对方却不再听他说些什么。
长刀入鞘,刀柄刻有复杂花纹,当中嵌着两个字:长河。
钟不厌没来由想起今日白天遇见的人,少年意气,是不在乎生死的年纪,纯粹得令人害怕。叶棠身上的确有与他年纪不符的深厚内力,他只需看一眼便知道,但他不在乎那内力从何处来,也对东方远所说“歪门邪道”不甚在意。
那少年看他的目光闪闪发亮,让他想起西秀山冬夜的星辰,月光之下难掩其辉。
十天眨眼便过,期间叶棠险些面临最窘迫的难关——囊中羞涩。
他出走时华霓送了他盘缠,但这人自小便对银钱没个概念,入世之后逃不过大手大脚的臭毛病。叶棠自小不至于娇生惯养,至少也是被宠着长大,吃的无所谓,但住一定要最好,于是悲剧发生了。
在洛阳东市客栈住了三天,叶棠口袋里就剩下五两银子。
客栈掌柜委婉劝他搬走,叶棠愁眉苦脸求来一天,说做短工抵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他刚扛着一袋米踏出客栈门,便碰到了钟不厌。
钟大哥听了这遭遇,顿时哭笑不得,直说他蠢,当下掏钱让叶棠住满十天。他自是连连道谢,钟不厌临走前忍不住语重心长教诲一通。
“有钱人家出来的小孩儿总这样,今后行走江湖没有一技之长傍身,也无同门庇护,你可得万事小心。不可能时时都有人帮你,路怎么走,总得有个想法。”
叶棠反驳:“我行自己的道,走到哪儿不就算哪儿了?”
钟不厌在他头顶不轻不重拍了一下:“胡闹。”
接着不等叶棠再多说什么,钟不厌道:“我比你大不了多少,懒得教训、也没资格说你什么。但唯有一句,小棠,自己的决定,做了也别后悔。”
这句话叶棠记了很久,不只因为钟不厌喊他“小棠”。
直到最后他困居孤岛,身边只有一名小童、几个仆从作伴,他偶尔夜里闲暇,走进简陋中庭,望见高天皓月,只觉得短短几年转瞬即逝,好在不管何人问起,他依旧能问心无愧一声,“此生不悔”。
但当时一言入耳,叶棠感觉面颊发热,错开目光不再看钟不厌,也未作回答。
钟不厌无所谓他的反应,和人一同往城外方向走,捡了另外的话题:“那日我初见你,觉得你拿住王公子那一招有些奇怪,是怎么做的?”
“脊椎共有三处要害,只要按住一处,便能叫人动弹不得。”叶棠伸手比出当日的姿势对钟不厌解说道,“但我没有拿住他的穴道,只掐紧了骨头。我自小习的纯阳功体,他没练过武,承受不起一点点真气。”
钟不厌眉头一皱:“可我从未听说内力光是这样便能伤人。”
叶棠直视他的双眼,带一点少年倔强,思忖片刻后道:“可以。”
他握住钟不厌单手脉门,示意他屏息以待。钟不厌看得有趣,依言暗自运功,心中却想这能有什么奥妙之处。
下一刻,他突然感觉穴道一热,紧接着有一缕真气顺势钻入,即刻钉在经脉中。短暂不适后,钟不厌竟感到被叶棠握住的左手一阵疼痛,旋即无力挣扎,那股酸楚感顿时清晰,火焰一般燎人,从内中熊熊地烧起来。
钟不厌咬牙运功抵御,却好似全无效果,他刚要发问,叶棠又在他上臂穴道轻轻一点,掌心贴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解了他的难耐。
“这……”钟不厌差点咬了舌头,“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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