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的时间过去,现在都已经是三月了。
从雍城回到咸阳后,这个活脱明朗的孩子仿佛转了性情,整日里或是抚琴或是吹笛,即便和青鸾也说不上几句话。
池边琴声悠扬,他只道景臻的曲真是弹得越来越好了,就连那位教琴的师傅也常常自愧不如。怎么能不好呢?嬴政的脸上有几分惆帐,在那个一片黑暗的世界里,除了寄情于丝竹音韵,又还能做些什么。
“公子,起风了,我们早些回去吧。”青鸾温和的说着,俯下身子,正想为他拍去落在衣上的柳絮。然而刚抬起的手腕,却被轻轻挡了下来。她抬头望着已然走近的嬴政,随即会意的点点头。
青鸾往后退了一小步,倾了身子说:“您先别动,等奴婢先把衣服理理好。”
嬴政指尖轻挑,本是附着于那人领口和肩头的柳絮便缓缓而下,而身边响起的却是青鸾的声音。只是孩子那双熟悉的眼睛里,仍是无风无浪的死寂一片,嬴政一个迟疑,指腹便轻轻蹭到了这人秀气的眼角。已经有太久……没有碰过这张脸了。
“青鸾,怎么了?”
“哦!是园子里的柳絮,都落在公子的睫毛上了。”
“柳絮……”景臻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怀念,任眼前之人抚摸着自己的眉眼,说:“春天,这么快就到了?那现在花园里的花,一定很看好吧。”
嬴政霎时停了动作,回望着青鸾点点头。
“奴婢帮您抱着琴,您是要自己走回去吗?”
他听了摇摇头,说:“有点累了。”
嬴政闻言蹲下身子,等青鸾把人稳稳的扶到背上后便扣紧了孩子双腿的站起身来。一路上跟在后面的青鸾一脸伤感,而嬴政却只是微笑着把脚步放得更缓了。
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分别呢?
景臻已经完全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根本并不在乎陪在身边的是谁,反正都看不到了,谁来背对他都是一样的。只是嬴政自己放不下这一份从脊背处传来的温暖,只是他想看到,那双小手还能紧紧的扶着自己的双肩。
“大王,您为什么不明说呢?这样子陪着下去,也不能有什么改变。”女子轻声说着,帮他把未批的折子分出类来。而嬴政似乎没听见,继续低头思考着什么。
“大王恕罪,奴婢……真是装不下去了。”
“青鸾?”
女子咬了咬下唇,鼓足了勇气才说:“奴婢,不想看着您这么惩罚自己。”
“你觉得,这是一种惩罚吗?”嬴政搁下笔,语声也变得更加柔和:“把孤当做平常的下人有什么不好呢。至少对陌生人,景臻还会微笑会点头还会说话,虽然只能静静的看着不能回答,对于我来说却也足够了。但是他面对嬴政……罢了,就算是寡人,很多时候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自己。”
“您为什么不试试呢?也许公子他……”
“景臻有一个自己的世界,我不想再把他卷入到这些混乱里。”
青鸾摇摇头,她还是不能理解,这明明想要却又不敢开口,这会是一种怎样的痛苦和愧疚。
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
太医说耐心调理个几年,公子的眼睛总会有起色。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似乎还是那样,单单能感到些光线的没有任何好转。他们都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而景臻,也渐渐长大的不能再称之为‘孩子’。
嬴政看着那清俊淡雅的眉眼,想象着他再过五年的模样。那时候,景臻一定会是个让女子们倚门偷看的翩翩君子吧。只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能与之相配的人呢?但如若那个人是自己……嬴政摇摇头,打断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臆想。
“大王什么时候回来?”
“此去雍城只为把母亲接回宫里,用不了几日。”
青鸾欣喜的点点头,只道他也终于能放下那段过去了。
第六章可杀可留
从嬴政离开的那天起青鸾就在算着日子。该回来了,就该回来了吧。
其实日子对已然是一个少年的景臻来说并无任何差别,他还是过着以前那般恬静的生活,只是越来越喜欢坐在窗前,一副出神的样子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青鸾,我能问你一些事吗?”
正做着针线的女子有些惊讶,愣了半天才回说:“公子要问什么?”
“能不能。”少年有些犹豫的皱起了眉头,隔了好久才说:“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大王以前的事?”
“您是说,大……王?”女子放下了手头的活计,想着都快过了三年,这还是这人第一次提到嬴政,青鸾甚至都以为他都已经把嬴政忘了。
“公子是说在您出生以前,还是更早的时候呢?”
“我想,从大王出生的时候听起。”他说着抚了抚藏在衣袖中的那块玉璜,闪烁的眼神中透着些心虚。
“奴婢是在大王回秦国以后才在他身边服侍的,之前的事也只是听说。”
“嗯。”
她说:“大王出生的时候先王还在赵国做人质,那时昭襄王(嬴政的曾祖父)让白起率军攻赵,一夜之间就在长平坑杀了四十余万赵军。”
“四十余万……”
“是的,就连赵国的都城邯郸也差点被攻下了,赵王本想杀掉人质泄愤,是吕侯爷拿钱疏通才买得先王一条人命带他匆匆逃回了秦国。”
少年有些明白了,语气中略带惆怅的问:“那大王,是被丢在了赵国?”
“是的,那时候大王还不足两岁,夫人只能舍命带着他逃出邯郸。后来赵王一直派兵追杀,大王也一直躲躲藏藏的过着流亡的日子。虽然大王从来也不提起,但那七年里必然是很苦的,就是身上那些伤痕也把奴婢吓了一跳。”女子说得有些动情,不觉间就想起了当时初见的情形,“那个时候奴婢想着,一个才九岁的孩子怎么能承受那么多?后来先王即位,大王便做了世子,整天的课程都被排得满满的,渐渐也成了一副风华少年的样子。”
“公子,你怎么了?”
虽然前面的人低着头,但青鸾还是看见了他缓缓流下的眼泪。
后悔,是后悔了吗?这两个字眼在心底里越刻越深。尽管这几年自己努力的去适应,努力想遗忘,可那些记忆却并没有模糊一点。仿佛在自己的生命中,只存在过嬴政那一个人。如果要把他忘掉,不就是先要忘掉自己吗?
“我错了,是吗?连上天也知道,是我错了。”
他是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秦王,而自己,却只把他当成了嬴政。
“公子?”青鸾的眼中似乎涌出了眼泪。
少年伸手描了描自己的眼睛,语气甚是平静的说:“我那日说不要再见到他。想不到是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他是那么的生气,他大概永远不会原谅我了,永远……永远也不会再来了吧。”
“没有!大王从来都没有生您的气。”青鸾激动的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些哽咽:“公子都感觉不到吗?这几年大王他一直都在您身边啊!大王他,一直都在等您……一直都在……”
但是那人摇摇头,无奈的笑了笑说:“不会的,青鸾你不用骗我。”
“奴婢没有,我说的都是真的!”
少年抬起头,说得有些犹豫:“那,你是说……他现在就在这里吗?”
“前日大王去雍城接太后了,不久就会回来。到时候,请您一定要自己跟大王说明!”
“说明?”
“就像您跟奴婢说的,大王他会明白的!”
他点点头,没有过多表情的脸上却有种异常的坚决,“嗯,我会的,不管他会怎么想,我一定会的。”
青鸾高兴的笑出了声,只道这样的日子,终于能结束了。
五天,十天,十五天……嬴政还是没有回来,内心焦急的青鸾只好故作镇定的陪他等着。
“或许是被什么耽搁了,您不要担心。”
“嗯。”那人点点头,脸上的情绪也看不出悲喜。
这个四月都要过去的时候,嬴政回到了咸阳宫。然而他没有来,他怎么可能不来?青鸾的心中一片愕然,已经过了半个月,她依然不见嬴政的身影,难道真是太忙?
“公子,大王他政务缠身,不如让奴婢先去看看?”
“没关系。”他摇摇头,笑着起身说:“我自己去找大王。”
“公子?”
青鸾见少年不再说话,便扶起了他的手腕往正殿走去。
然而今日的咸阳宫里却有着一丝不寻常,女子边看边想的也说不出来到底哪里奇怪。直到走近了嬴政平日处理政务的大殿,她才看出些苗头的停下了步子,怎么不见有侍卫守在门外?
“您先等等,待奴婢去通报看看大王是否在此。”
“嗯。”
示意身后跟着的两个宫女好好伺候着,青鸾便自己往台阶上走去了。停在门口刚想出声,她便突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巴的往后面拖去,直到走了老远那人才松了把劲的让自己挣脱出身来。
“干什么啊!你……”转身一看,才知是蒙家的二公子蒙恬。说起来蒙家和父亲是世交,自己和这人在儿时倒有些交情,后来进宫了就再没见过。这人从小骑射俱佳又是出身将门,想必嬴政是想留在身边好好栽培的。
蒙恬眉眼间满是傲气,拍了拍女子的肩说:“这么多年不见,青鸾姐姐出落倒是越来越水灵了,怎么也没想过出宫嫁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