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病都好了,自己去拿嘛。”将军抱怨着,但还是起身去把桌上的绿豆沙端过来,“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坐起来,哪有你这样使唤一个将军的。”
丞相很听话地自个儿从凉椅上坐起来,将军拿软枕给他垫在腰后,把豆沙递给他。丞相刚想抬起手接过,转而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说:“要不将军你喂我怎么样?伺候丞相,可是平常人不敢想的事。”
将军一听这话就不对劲,丞相一肚子坏水,就想着怎么整自己。将军拉下嘴角,把白瓷碗塞到丞相手中,然后靠在椅子上坐好,翘着腿看丞相怎么办。
“相爷自个儿解决吧,本官不是平常人。”将军说,一边给自己打扇子。
丞相耷下眉头,撇撇嘴,还是自己动手了。豆沙冰冰凉凉的,显然是刚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丞相知道将军的心思,将军含蓄腼腆,没自己这么泼辣。将军嘴上说着不要不要,做出来的事情还是实诚的。
“前两天皇帝说要去避暑,叫我随行。”丞相吃了一半的豆沙,才说这件事。
将军看丞相额头上在冒汗,还是打着扇子给他扇风了。将军其实早就知道丞相这回要陪皇帝去避暑,他心里不太好过,因为要好久都见不到丞相了。
将军不敢跟丞相说自己的想法,他觉得丞相是国家栋梁,知道自己的这些小九九怕不是要炸毛。将军皱着眉摸摸脑袋,一时竟找不到什么说辞。
丞相一直偷偷地看将军的脸色,他看到将军面露为难,悄悄笑了一下,又恢复原本处变不惊的神色了。丞相心里也不高兴,去一趟避暑起码要一个月,让他一个月见不到将军,丞相一万分的不乐意。
丞相自己也有些惊奇了,以前自己独来独往,深宅大院孤寂冷清也不觉得有什么,而现在一天没看见将军他就觉得这日子难过。
这是怎样的情感?丞相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像书上说的那样,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将军这样的栋梁,有不俗的相貌和卓越的才华,确实是美人。
将军一直在沉默,丞相的豆沙突然吃不下了,随手搁在了旁边。丞相打起帘子去看外面郁葱的树木,数树下的鸢尾花开了几朵。丞相想了想,叫将军摊开手掌,他要看看手相。
“你还会看手相?怕不是个半仙?”将军似笑非笑,把手掌摊开来伸到丞相面前。丞相拉过将军的手,仔细地研究起上面的纹路来。
“说起来你都不信,我跟上游那道士学过点玄妙的东西,什么周易啊,八卦啊,星象啊,面相手相啊,我都知道一点呢。”丞相语气轻快,带着点炫耀的神采,霎时生动明媚起来。
“说的头头是道的,那你说说,我是个什么命?”将军问。
“你就是个平常命。”丞相打一下将军的手心,然后把自己的手摊开了,和将军的靠在一起。
“你看。”丞相指指。
“怎么了?”将军凑过去看。
“纹路对上了。”丞相的指尖顺着掌心最深最长的一条线划过,一直到末端。
“那说明什么?难不成我还是你的真命天子?”将军笑他,喜悦开怀。
“嘁,什么真命天子,这是说明你跟着我,必定福寿绵长,万寿无疆!”丞相一哂,握住将军的手掌,转而又和他十指相扣,“像这样。”
将军看着二人的手指交缠,丞相的手纤长漂亮,这样一双手能写斐然的文章,印在书里让世人传唱;还能写成奏折,家国天下,只给皇帝过目。
将军任由他这样握着,指着丞相的鼻子说:“你趁机揩油还理直气壮。”
丞相用鼻尖蹭了一下将军的手指,说:“因为我是丞相,我就是这么理直气壮。”
将军没脾气了,丞相一生骄傲,像个任性的孩子,只能顺着他的意思,比童子还难伺候。战功赫赫的将军自诩英明神武,在丞相身上从来都是败走麦城。
丞相哈哈笑着松开了手,从凉椅上下来,把衣襟叠进腰带里。他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把那碗没吃完的绿豆沙递给将军,说:“你先吃着,我去换一身衣服,等会儿带你去个好地方。”
“去什么地方?”将军没接绿豆沙,他觉得丞相就是在整他。
丞相低眉垂目,歪着头理顺自己的头发,说:“去避暑,我藏了很多酒,去喝个痛快。拿着。”丞相催促一下。
将军将信将疑地接过白瓷碗,丞相拉着长长的衣裾,往后堂走去了。
丞相的脚步轻轻快快的,像夏日里的一场雨。将军看看碗里剩下的一半豆沙,笑了笑,拿着匙子慢慢地吃起来。
丞相带将军去他在郊外的别业,他们一人骑一匹马,本来丞相说跟将军一起,但将军以马认生的理由拒绝了丞相。丞相只得喊管家从马厩里挑一匹好马来,最好和将军这一匹血统一样。
丞相在门前下马,府里的仆人们连忙来把马牵走。将军站在门檐下抬头看,他看到墙内参天的古树,还有檐头的牵牛花。丞相拉着他的手臂进门去,跟他说他私藏的窖酒,埋在院子正中的树下,等会儿一起去把它挖出来。
果然,丞相铲起一层厚土,就看到了埋在地下的酒罐子。将军把罐子抱出来,丞相在井中打来了清水,仔细地把罐子上的泥土清洗干净。
“前几天府里来了客人,我也用酒招待了他,说是埋在地下一年的酒,其实就是酒窖里的普通白酒,撒了一把泥土而已。”
丞相说着说着就笑起来,他为自己捉弄了梁顾昭一把而感到高兴。
“为什么不用这个酒呢?要是被别人喝出来了,多不好啊。”将军用瓢舀水来洗手,井水清凉,浇在手上很舒服。
丞相抱着酒罐在古树下坐好,说:“我哪舍得啊,我就埋了这一罐,埋了好几年。随随便便就让别人喝掉了,亏不亏啊。”
将军把手上的水珠甩干,朝丞相走过去,说:“哪被我喝掉了你就舍得了?”
丞相把泥封揭开,霎时满院都是甘冽的酒香,烟雨暝沙路,花香唤酒醒。将军在丞相对面盘腿坐下,拍拍衣服上的尘土。
“当然舍得了,你跟别人不一样。”丞相说。
“哪里不一样?”
丞相没有立刻回答,他提着罐子给将军斟酒,末了才说:“反正就是不一样嘛,现在我还不知道怎么说,以后再告诉你。”
将军也没多问,端起陶碗细细抿了一口酒,醇香绵长,带着点袅袅的花果香气,仿佛砰的一声,银瓶乍破,浴池生花。将军生活在边疆的时候,喝的都是浓烈的烧刀子,一口下去辣的像抽风箱。
将军忽然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感觉,就像归田卸甲,把酒话桑麻。他抬头看看高大的古树,似乎是菩提,枝叶蓁蓁的样子,把阳光全部剪成碎片。
丞相坐在他对面,眉目慈悲,将军往后也记得这样的日子,当时年月,不为良人,不为良辰。
丞相说说笑笑,喝醉了就躺在将军的腿上睡觉,没心没肺的样子,什么国家栋梁的威仪风度统统不要了。将军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顺着丞相的头发,低头看他醉醺醺地眯着眼睛,像个不愿醒来的梦里人。
将军这时突然想说什么话,但话在嘴边打个转又咽回去了。他趁着丞相神思混沌,低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丞相闭着眼睛动了动,抬手摸摸将军的脸颊,尔后又垂下去了。
将军无声地笑,喝一口酒来压住情绪。这算是告别吗?将军想,不算吧,一个月后大家又见面了,中秋节在九月,还早得很。但为什么总觉得,心上生秋呢?
☆、错望
丞相随着皇帝的车辇去避暑山庄的时候,将军站在百官的队伍里目送他离去。那天晴空万里,飞鸟停留在宫墙旁边的老梧桐树上,看着浩浩荡荡的仪仗缓缓走过石桥。
由于有卫兵的阻挡,将军只能跟大部分人一样,远远地站在外头,看蔽空的旌旗飘扬着远去了。
他看到丞相,丞相那天穿着明艳的绯袍,指挥几个劳工把沉重的箱子搬上马车。等诸事完毕,丞相才撩起袍子在仆役的搀扶下坐进马车里。
将军看着丞相上去了,才转过视线去看其他地方,他站在阴影里,热浪蒸腾起来让他汗湿重衣。
丞相的马车跟在皇帝的仪仗后面,四角垂挂着铃铛。马车驶上石桥的时候,将军看到丞相撩起了车帘,在看外头的景色。
丞相一眼就看到远远的人群中有火红的身影,在一片绛紫鸦青的背景下格外显眼,像宫墙的颜色,昭示着盛世的安定,富丽繁华。
将军身量高挑,负手站在前端,仿佛站在山崖上看北方的疆土,愁云惨淡,万里长风。
丞相不敢再多想,他怕自己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放下帘子坐回去,揉揉自己的眉心,长长地叹一口气。
百官在皇帝远去的车队后面列好队伍,跪伏下来,喊着吾皇万岁。将军站在首端,双手贴着额头,遥遥揖拜。在这样的万岁声中,将军听到夏季缓缓上升,上升到碧落,在下降到幽深的山涧,像一颗星星,落下来点燃了他心上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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