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花匠想,估计触到老爷的逆鳞了。
“相爷,若是此人不妥,我这就把帖子撤下去。”花匠拱袖,一面觑着丞相的脸色,生怕一不小心又要吃耳刮子。
丞相把帖子压下去,和别的放在一起,递还给花匠,淡然道:“就这样吧,没有哪里不妥的。到时候把帖子都发出去,请他们务必都来捧个场。”
花匠愣了一瞬,只得接下了。他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看见丞相重新躺下去,慢慢摇起了蒲扇,仿佛什么事都过去了,他又变成了五月之前的那个晏翎,寂寞得让人发疯。
公主殿中,国师把道袍披在公主身上,与她站在一处,并肩看庭院中的桂花树。
“再过几日我就要出宫了。”公主说,她把手搭在国师的手背上,“那会是一个热闹的日子。”
国师反握住公主的手,调笑道:“离皇帝下台的日子也不远了。”
公主笑起来,把头靠在国师肩上,嗳声长叹:“可怜我那皇弟弟,千算万算没算到我这一层。偏把我许给晏翎,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相视而笑,国师在公主额上亲一口,说:“晏翎虽用,但用过则弃。不可大意,万事小心。”
婚期将近,丞相府中上上下下都在打点。花匠要管着各种器具的采买,进进出出忙得屁股冒火,连去探望管家的时间都渐渐少了。上回去的时候管家问起丞相和将军的事,花匠如实回答了,之后便是两相沉默。
整个丞相府都知道他们的老爷爱上了一个男人,翁家的公子,北疆的守将,长得眉宇堂堂,走出去,四壁生光。
有些大胆的仆役偶尔会问问丞相,将军今儿还来吗?要不要去请将军来?老爷有什么话要带?
丞相平时不太爱搭理人,只有谈到将军的时候会多说两句。他拢着两袖站在檐下看院子里仆人们跑来跑去,在树上系上红绸,掐丝珐琅的灯笼都撤走了,换上喜庆又略显俗气的红灯笼。
他的病和肩上的伤口一天天好起来,将军再也没有来过。他偶尔从将军门前经过,停车观望一会儿,便驱车离开了。
大婚的前一天夜里,丞相睡不着,他披着袍子在府中走动。仆人们仍紧锣密鼓地张罗各处,宴桌上铺着红绸子,一坛坛的窖酒摆在偏房中。
丞相抬手把一条红绫系在灯笼下的时候,花匠问他:“相爷,您还记挂着将军吗?”
“当然了,我忘不了他。”丞相给红绫打上一个漂亮的攒花结,“我做梦都想上他,我希望明天坐着花轿过来的也是他。”
花匠沉默了。
丞相抬头看着自己系上的花结,问:“请帖全都送出去了吗?”
“全都送出去了。”花匠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一张都没漏下。”
“你说他会来吗?”
“会来的。”
可能吧......可能吗?丞相歪着头笑了,他气色好了一些,眉梢难得飞上情意,眼里有潋滟的波光。
“不说他了,过来伺候我更衣,我想看看这驸马郎的喜袍,够不够我的身段。”
公主嫁到丞相府来的那天,是虞景明站在门前接的亲。虞景明穿着大红喜袍,团花如意,鸾凤和鸣。屋檐上正挑起一朵红云,这是红鸾福星,是祥瑞的征兆。
自从丞相知道虞景明“欺负”将军之后,就用浸着辣椒水的皮鞭把虞景明的后背抽得鲜血淋漓。完了再叫上游给他治好,治好了再抽,如此循环往复。
虞景明到现在后背上都是血淋淋的,上游不知道给他用了什么秘法,暂时解除了他的疼痛。
新人拜堂时,众宾客对坐鼓掌。丞相的父母不在帝都,于是只能是皇帝坐在上首。皇帝穿着明珠冕袍,掌印把着拂尘站在他旁边。
丞相在后堂,手里拿着一沓烫金请帖,一张一张翻看,与外头的人一一对应。花匠站在旁边略显紧张,因为那沓请帖里,势必少了一个人。
翻到最后,丞相坐在圈椅里,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往堂上扫视了一圈,颓然叹息:“他没有来。”
“会来的,指不定是准备什么东西,耽搁了一时半会儿呢。”花匠安慰,“没准儿晌午就来了,晌午来不了,那就黄昏的时候来。”
丞相摇了摇头,喝了一口茶水,抬头去看檐下红艳的灯笼。
为什么非要这么痛彻心扉呢?而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去将军府上一趟。”丞相忽地站起身,挥袖要出去。
“万万不可啊!”花匠忙上前阻止,“虞景明还在堂上,相爷你得看着点!再说万一等会儿将军来了,保不准要出什么幺蛾子!”
“相爷您就等一等罢,将军会来的,会来的......”
夜里,笙歌衰落下去,宾客都散了,月光照亮了天井,门前贴着大红双喜字,屋里点着小臂粗的红蜡烛。
花匠正在使唤下人打扫庭院,忽地听到有人敲门。
“谁这么半夜了还来,真没规矩。”
洞房内,虞景明退下了,丞相与公主议事。
“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图甘达莫进攻?”公主甩掉头上的红盖头,拆掉了凤冠,缨钗金钏都洒在铜镜前。
丞相靠在屏风边,一边喝酒,拨弄着瓷瓶里的花,漫不经心地回答:“广陵王已经叛变了,你说,这日子还会远吗?左右不过三四天之后吧,再拖就没意思了。”
“你真的拿得下本宫的舅舅?图甘达莫是异族,不值得信任。”
“图甘达莫只管打北疆就行,你就安心等着吧,自己平时多想想,别问本官这么多问题。”丞相酒劲上了头,有些烦躁,他等到现在,将军一直没有来。
蓦然,外头有人匆匆行来,朗声禀报:“老爷,北疆守将翁渭侨,前来拜贺。”
☆、贪欢
公主猛然看向丞相,丞相惊了一瞬,一甩手摔开了手中的酒杯,屋中的烛火似乎摇晃一下,照得人恍恍惚惚。丞相推开门就跨出去,天井中月光清亮,却只有花匠一人站在台阶下,拱袖垂首。
“人呢?”丞相问,凉风吹散他些许酒气。
花匠忙回答:“翁将军差小的务必给老爷带句话......”
“我问你他人呢?!”丞相像是没听见花匠在说,吼了他一句,什么都顾不得了,振开袍袖要往外头走去。
花匠忽然在大声说道:“将军说,愿老爷余生平安,福泽无量!”
他的声音很大,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安稳如泰山。月色里漂浮着淡淡的桂花香气,丞相身形一震,蓦地攥紧了腰间那个珠玉锦囊,里面包着风干的桂花。
公主坐在房中,听到花匠的话,而后屋外一片安宁。促织在草丛里鸣叫,蜡烛散发着温暖的烟火气,窗下贴着的双喜窗花被风吹得哗啦啦响。
丞相提袍走到堂上,花匠跟都跟不住。堂上人声寂寂,正中挂着烫金的喜字,上头还留着花结。四处都洒扫干净了,连仆役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正庭中一面巨大的影壁在墙上投下浓重的黑影,只有花木沙沙作响。
“翁将军怎么走了?”花匠奇怪,“刚才明明还说要等老爷您来的。”
堂上还留着苍山籽的味道,丞相抿唇不言语,他能感受到将军曾在这里站过,抬头望了那个喜字一会儿,便转身离去了。
那上面原先是一幅山水大画,有明珠悬于其上,灼灼生光。
丞相眼梢瞥见桌上放着一个盒子,旁边一盏满满的茶水还冒着热气。他啪一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封信,信上别着一枝新鲜的山茶花。
“怎么多了一个盒子?是将军送来的么?”花匠抬眼瞧了瞧,故意说道。
丞相嗯了一声,三两下把信纸抽出来,上面就两行字,他忽地蹙起了眉头,这字迹分明与自己的如出一辙,横钩撇捺之间都是自己的影子。字写得秀,簪花似的,只有撇开的地方磅礴如江河。
他曾说将军的书法没有特色,对着将军写来的请帖还嫌弃了半天。不过他很庆幸,庆幸那次宴会是自己亲自去的。那次宴会上的凉糕滋味很好,甜丝丝的,沁到心里去。
“写什么了?”花匠故意往丞相旁边靠了靠,假装要去看信。
丞相在那两行字上琢磨了很久,就好像将军在他耳边轻声细语,用他的秋风铁马,席卷了丞相的春雨杏花。
菩提诗酒明镜台,愿君百年常安在。
丞相活不到一百岁,他只想和将军在一起,一天就是一万年。
花匠的脑袋正要凑过来,丞相把信纸叠好塞进衣袖里,掂起山茶花闻了闻,把花匠的脑袋推开了:“本官且问问你,夫妻对拜之后要说什么?”
花匠一下子傻了眼,这可真是难为他了,磕磕巴巴道:“洞......洞房......”
这山茶花必定是将军从庭院中摘来的。丞相忽地想起一件事,将军似乎也是从他府里摘了一朵海棠花,然后递到他手中,说:“送给你。”
眸光一闪,丞相猛然转身在花匠头上敲了一把,斥退他:“备马,最快的马!”
花匠不敢怠慢,老爷说啥就是啥,将军的事情耽误得起吗?花匠忙不迭下堂去,丞相把那盒子和山茶花捧在怀里,回房去换了一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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