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丞相从袖子里取出一个信封,按在桌上推到蒲川面前去,说:“旁的本官也不好多说,若是还有什么问题,这里面都会告诉你。”
蒲川并腿坐在丞相对面,他紧张得额头都冒汗了,手指紧了又松,丞相身上的那种气势让他呼吸都得小心翼翼。蒲川先前见过丞相,知道丞相脾气不好,不太爱搭理人,达官贵族都这样,位置站得高了,眼中就放不下多少人。
丞相今天始终是不远不近的,他看起来那么安详,好像只是在聊聊家长里短的小事。一朵白色的花在他手指间翻动,屋子里一片静谧。
羲和悬着一条腿坐在屋檐上,他看着下面来来往往的人群,颇有些趣味。底下的人看见他坐在茶楼顶上,不免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毕竟好好的茶楼包厢不坐,偏要跑到人家屋顶上去,看起来诙谐又奇怪。
坐得有些无聊了,羲和矮下身子去偷听蒲川和丞相说话,奈何两人说话时语气淡然,又有结界挡着,听不清楚在说什么。羲和有些扫兴,但他对人间事其实没啥兴趣,于是又自娱自乐起来。
“相爷,您为什么要杀他?”蒲川捂着酒碗,他的心情已经平复下来了,说话也不再局促。
丞相转头看向窗外,他脸上的神情难得温暖一回:“为了你那表哥啊,要不是为了不把他卷进来,本官犯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所以帮个忙,本官可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
蒲川自然是知道丞相与将军关系不一般,他看着丞相脸上的表情,那双看谁都是平淡如水的眼睛里竟盛满了温暖的情意,眉梢难得飞上喜色,蒲川不免纳闷,他到底是怎么看上自己表哥的?
“那相爷为何选我去?”蒲川撇起眉毛,“您的身边一定不乏奇人异士,武功在我之上的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选我去呢?”
“别人本官不放心,没准哪天倒打一耙。而你是我的小舅子,本官不信你信谁?一来,你有奇行之术,打不过就跑,难不倒你;二来,”丞相指指刀架上的羲和刀,“你有神仙傍身,凡人如何奈何得了你?”
蒲川一惊,忙道:“您怎么知道他是神仙?”
丞相笑笑,摊了摊手,表示理所应当:“你这刀本来就不寻常,本官一早就觉得你收的那个小徒弟身世不凡。你忘了?本官与上游道长有交情,这些事本官怎会不知晓?”
他们都笑起来,蒲川心里忽有些释然了。丞相看起来心情不错,多喝了两口酒,夸这酒温润醇香。
“相爷,若是我帮你去杀了这个人,您要拿什么来做交换?”
“杀你母亲的仇人还没死呢,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本官的意思吧?”丞相笑得阴狠邪气,看得蒲川脊背发凉。
蒲川不敢多问了,丞相说话向来算数,看在将军的面子上,蒲川还是相信这一点的。思量两下,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看了,看到后来,双手都在颤抖。
“这......这......”蒲川难以置信地看着丞相,信纸里的内容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那是一个无比庞大而周密的计划,甚至可以说,是在七八年前就开始准备的一次叛变。
蒲川生活在江湖市井,对那些朝堂阴谋无甚涉猎,他从来没想到,原来一个人的心思可以长远到这个地步,这么长的时间里,依然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滴水不漏。
而他,竟然就这样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再过几日,这个秘密就将彻底被揭开,昭示于天下!
他真的被吓住了,看着面前坐直了身子,换上严肃面容的丞相,忽然觉得这个杏花春雨般的人简直就是罗刹恶鬼!
“柴公子,这下你该知道,为何本官说‘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押在这上面了’吧?”丞相神色肃穆,屋内的空气霎时变得无比凝重。
蒲川忽觉泰山压在自己头顶,很多人的性命都攥在了自己手中。原本以为自己不过江湖草莽,皇天后土还用不着自己来担心,可现在,肩上俨然已经挑上了半个家国。
也罢,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你哥他现在有危险,一日都不能再拖延了。”丞相说,语气焦急。他说的是实话,现在除了蒲川,真的没人救得了他了。
这一点蒲川何尝不知道,信里都写得明明白白。他咬咬牙,沉默半晌,最后还是答应下来。就算不为苍生,为了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蒲川豁出这条命也得去拼。
丞相忽地站起,当即双膝跪地,对着蒲川拱手跪拜,俯首朗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晏某感激不尽!”
蒲川一慌,怎么能让一品大官对着自己一介草民跪拜,他忙上前扶起丞相,却见他双眼绯红,眼中分明有泪光。
心中叹一口气,这该是什么样的情感,让他把将军的命看得比自个儿的更重要?恐怕刚才那平淡安详的模样,也是费了大力气伪装出来的,现在所有的戒备都已放下,那点伪装也就不攻自破了。
世间百般劫难,只有情关最难闯。
丞相送蒲川离开了,站在窗边看他和羲和一道往东边走去。羲和腰间别着个酒葫芦,绕着蒲川问这问那,蒲川似是心事重重,话语也少了些,惹得羲和有些不高兴。
羲和抱着个酒葫芦别扭,故意落在后头,蒲川走了两步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羲和正站在万千人潮中朝他笑。
他们年少,笑起来单纯明净,骑马踏花、闯荡江湖,不曾受到世事左右。丞相羡慕他们,忽有种千帆过尽,而自己到头来一无所有的孤独感爬上心头。
丞相背过身子,靠着雕花明窗,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花匠这时从外间走进来,见丞相一个人在灌酒,知道他心情不好,遂没有言语。
忽地听见丞相轻声说:“天阴了,要下雨了。”
花匠抬头往外面看去,不知何时起了大风,厚重的乌云已经压在了帝都上空,光线暗淡,闷得人心慌。
将军见天阴了,就到院子里去收衣裳。原本这活儿都是下人们在做,这几天刚是中秋,将军给他们准了假,把人都遣散了不少,所以洗衣服晾衣服的活儿都是他亲手在打整。
将军也没觉得有什么,反正常年在边疆,手上搓出了一层老茧,没那么金贵。
他把衣裳收下来,抱回房间里去,天气热,衣服干得快,摸在手里还有烫人的温度。将军从一堆衣服里拣出那件画眉黄莺圆领袍子,细细地抚平了,端详了一阵,才仔细地叠好。
这是丞相的衣服,他亲手洗的。将军抱着衣裳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皂角香。他想了想,点起一只香炉,放了块檀香,把衣裳架在上面熏。
丞相喜欢檀香,说檀香悠远,古意难详。
衣裳熏好之后,外面已经下起雨来,雨点很大,打在竹叶上啪啦啪啦地响。将军收拾好衣服,把丞相的袍子包在油纸包里,撑起一把伞出门去了。他要把衣服送到丞相府上去,街市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沿着墙边走,风里飘来雨水的味道。
他忽然想起之前的某个晚上,也是这样下着雨,他去给丞相送伞,他们一起并肩走回家去。那天巷子里点着灯笼,丞相笑得明媚如初阳。而他那些情思心事,似乎就在那时如荒草疯长。
正想着,人已经到了丞相府门口。将军一抬头就看到丞相府的匾额,大雨浇在檐头,朱门厚重。
将军像往常一样敲响大门,很快门就开了,一个面生的仆人站在门后。将军和气地自报了家门,那仆人兴许也是见过将军的,便招他进来了。
“晏大人在府上吗?我来给他送点东西。”将军把伞递给仆人。
仆人躬身回答:“回将军,老爷正在招待贵客,容小的进去禀报一声。”
将军抿了抿嘴唇,抱紧了怀中的衣裳。他在堂上坐下,婢女给他上了一盏茶。他觉得有些奇怪,往常都是花匠出来迎客,这会儿怎么不见了人影?丞相在招待什么贵客,连他来了都还要禀报一声?
半盏茶的工夫,那仆人就从堂后绕出来,喜笑颜开地朝将军一拱手,说:“老爷叫您去,请将军随小的来。”
将军面有喜色,虽说今天奇怪了点,但好歹是见到人了。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来到临水的台榭上,纱幔层层叠叠,池塘边上开着睡莲,水面一片烟。将军听到里头传来人声,似是有两人在交谈,他们语调轻快,时而有笑声。
将军打帘进去,那水边的木板平台上放着一张桌案,旁边的博山香炉里正冒着烟气。丞相背对着他坐在一侧,撑着头似在纸上走笔。他对面坐着公主,眉目妍丽,转着手腕给丞相磨墨。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将军站住了,他看着眼前琴瑟和鸣的一幕,脑中只余下沙沙的雨声,其余一片空白。仆人已经下去了,这里只余下他们三人,雨水落尽池塘里,火红的锦鲤跃出了水面。
公主正笑着在说什么,抬眼望见将军,顿了一下,才提醒虞景明一句。虞景明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子看看,转而眉眼带笑,朝将军招手。
有什么东西把心脏捅了个对穿。
相似小说推荐
-
山河缱绻 完结+番外 (酒笙风月) 晋江2019-03-17 完结青山孤寂,绿水空流。谁还记长缨已老,满堂尘灰。山河落寞,暮色缱绻。金陵韶光卷梨花,满城花...
-
天行令 (追月千夜) 晋江2019-03-19完结他是朝中重臣,人中龙凤;家世显赫,羡煞旁人。他是商贾人家,年少轻狂;家业庞大,富甲一方。一个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