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嘴上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样在想,但过场上的恭俭谦让还是要做做样子。将军第一次听到丞相夸奖他,拿他与潘安宋玉来作比,莫大的荣誉。
将军常年在边关,边关风沙催人老,像他老爹,很容易就愁白了头发。
丞相按按将军的手,表示不要谦虚,你确实就是那么好看。
这是丞相不敢说出来的心里话,他怕说多了将军觉得他满嘴跑骆驼,浮夸不靠谱。像将军这样的行军之人,一身正气凛然似松柏,必见不得浮华虚伪之人。当然,丞相面对将军的时候,从不虚伪。
丞相终于正儿八经地赞美了一下将军的容貌,他感到莫大的满足,丞相喜爱一切美好的事物,遇见了,就要赞美一番。
丞相知道将军身上还有很多地方值得夸赞,但是他不急,来日方长。
将军送丞相登上马车,仔细嘱咐车夫驾车要小心。丞相掀着帘子看将军,国家有这么相貌堂堂的将军,中秋之后他就要回去了,看一眼少一眼。
将军拱手对丞相说改日再会,丞相说:“将军,与你说话真有趣。他日若有空闲,多来府上坐坐。”
“不敢不敢。”
丞相看他又开始客气了,也不再言语,只是笑着放下了帘子,声音从里头传来,闷闷的:“回去吧。”
将军坐着马车回到家,将军的府邸在城东,与丞相不顺路。将军的府邸离闹市比较远,是一处清静的宅第。将军的府邸没有丞相家那么富贵庄严,却像颜氏的书法,古朴苍劲,有大将威武赫赫的风范。
将军像往常一样走下马车,拍拍黻黼上的灰尘,正要跨上台阶。
早已等候在,门前的管家急忙走过来,在丞相耳边轻声说:“将爷,舅家夫人来了,说要见您。”
“哪个舅家夫人?”将军询问,一时没有想起这个人物。
“这个小的也不知,只是说,小时候抱过将爷您。”
济南翁氏家大业大,将军一家是主脉,旁支更是数不胜数。父家母家的亲戚,将军认都认不完。
将军小时候被老爹带着去拜年,老爹指给他认,这个是舅舅,那个是姑公,走来走去一个样的亲戚。
将军从小就不喜欢去认这些人,都是些形式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将来也不会多走动。每年过年去亲戚家吃酒,年少的将军草草用过午膳后就离了桌,找一个偏僻点的院子,独自玩地上厚厚的的积雪。
将军站在门口想了一阵,没想起来是哪个舅家夫人突然来访,毕竟,母亲不算是显赫的大户人家,平时很少走动。将军问管家人是何时来的,管家说大约午时,现在人在堂中坐着,等将军您回来。
将军心里想,看这架势怕是不好打发。将军头疼了一下,对付剽悍的北方异族,将军用金戈铁马招待他们,但对付自家的亲戚,将军想想都难办。
舅家夫人坐在厅堂里,穿着半旧的墨绿对襟褂子,肩上绣着百鸟。她的长相很温婉,像江南的女子。
她把头发绾成髻子,用一根景泰蓝的簪子低低地别着,一丝不苟。夫人虽衣着朴素,但气度端庄得体,让人不禁猜测她来自怎样的家庭。
将军一脚跨进门槛,平时他的厅堂里都不会有人来访,将军有点紧张。夫人看到将军进门来,连忙拉起坐在一旁的少年,给将军福礼。
夫人礼数庄重,将军扶她起来,嘴里说着侄儿不敢,仔细地看了一下夫人的眉目,仍然没有想起来这是哪位亲戚。将军一下子开始慌张了,连人都没认出来,这该如何进行对话?
将军看看夫人旁边的少年,却觉得那少年有点面熟。少年低眉垂目,神态安详,只是脸色不够红润,看的出来有舟车劳顿的疲倦之态。
他穿着整洁的衣物,袖口绣着福星祥云,与将军一身绯红官袍相比,就显得暗淡了许多。
将军看少年还算顺眼,毕竟衣着整洁态度恭敬,不会让他太费心思。
将军撩起衣袍坐在上位,婢女给将军上茶,将军闻了闻,好像是闽南的大红袍。上回去丞相家,丞相府的管家就拿这茶来招待他,大红袍的茶香很难忘记。
“夫人,请用茶。来自闽南的应季大红袍,夫人可别说我礼数不周哦。”
将军不太会交际说辞,这番话都是上回丞相说的,将军照着样子背出来了。夫人端起茶盏浅抿一口,莞尔而笑,但将军的眼力不差,他看的出来夫人笑得不是很自然,好像欲言又止。
“夫人,是否有什么话要对侄儿说?”
夫人仔细地放下茶杯,看了一眼身边的少年,掖了掖袖子,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夫人略微转过身,犹豫了一下,才对将军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夫人说话稳重动听,神态恳切,将军自然是认真地听。
原来这位舅家夫人家里做镖局生意,舅舅就是镖头。去年一趟走镖,西南边陲之境天嶂险阻,民风尚未开化,山高水深的,遇上马贼也很容易。
舅舅常年走镖,艺高人胆大,什么马贼山贼没遇到过,自然是抽出腰刀迎敌而上。马贼功夫固然高,但舅舅的刀法也师从刀术大师,几个回合下来尚有周旋余地。
最难办的,就是马贼队伍中的巫师,他们没有正当职业,修炼邪术自然是当不成祭司。
巫师精通巫蛊和起灵,舅舅这样修炼正宗功夫的,完全不懂这些术法的门道。西南潮湿,当时天降大雨,巫师还是颇有些本事,居然当真请来了阴兵。巫师随身带着个葫芦,一打开,里面全是五毒。
那趟镖没护好,被劫走了一大半,剩下的一半,落进了山谷下奔腾的怒江中。舅舅是被抬进镖局大门的,他背上的刀伤,溃烂了一层又一层。舅舅被人下了巫蛊,全身肿胀而亡。
那趟镖丢了,东家找上门来,都是大主顾。
赔钱赔完了,丈夫家业也没了,夫人自然就想到了将军。新上任的将军,济南翁氏的后代,战功赫赫的世家大族,一上任就被天下所熟知。夫人从河南开封赶到帝都,风尘仆仆。
“这是柴家次子,名蒲川,字奚姜。”开封柴氏,母亲的娘家。
将军细看少年眉眼,忽然有远去的记忆从深处涌起,细细回想之后,方才惊觉是故人归来。
☆、蒲川
“原来你叫蒲川。”将军揭起茶杯盖子刮刮茶水上一层薄薄的浮沫,气定神闲。这不像是他一贯的作风,这是他跟丞相学的,临场发挥。将军再慌,也不能丢了将军该有的风范。
蒲川听到将军叫他名字,连忙起身,拱手跪拜,说拜见将爷。
将军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表现得亲民一点,毕竟丞相待人就是这么亲切温和。将军搁下茶杯,上前一步扶起少年,说不必客气。
其实将军是认得蒲川的,那是很遥远的记忆,将军不常忆起。
那时将军年少,舅舅携妻儿上翁氏的府中来拜年,他在梅花树后面看着,人来人往的,一个都认不全。济南下了雪,天井里挂了灯笼,梅花树枝上系着红丝带。
将军不喜欢到前堂去见那么多亲戚,互相认识过之后,他悄悄回到自己房中的屏风下,抱着火炉听雪落。
中午婢女来请小将军去吃午膳,他的座位旁边就是柴家次子,柴蒲川。
柴家长子坐在将军对面,他跟着父亲学武,眉宇间明朗如初阳。将军那时十四岁刚过,蒲川五岁半。
将军最后一个入座,年迈的家主坐在首位,举起刚刚温好的酒,给各位宾客说祝福。
将军不常说话,低头吃着丰盛的午餐,跟婢女说他要吃醋椒鱼。
一年到头好不容易团聚,大人们相谈甚欢,推杯换盏。头顶上燃着火红的灯笼,藻井里的金箔熠熠生辉。蒲川年纪小,够不着桌子另一头的糯米鸭,将军站起来,给他夹了一块,金黄金黄的,香气四溢。
蒲川低声说谢谢表哥,将军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有油腻。
将军照例早早地离开饭桌,老爹招呼他再多吃一点,家主笑得慈眉善目,说爱玩就去玩吧。蒲川那时捧着瓷碗在喝黄鱼豆腐汤,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将军一蹦一跳地跨出门槛,转过回廊,不见了。
将军跑到后院,远离了前庭,那是他的秘密天地,有春日夏花,秋叶冬雪。
济南四季分明,将军喜欢这样的气候。
他手里拿着一个从厨子那儿讨来的陶碗,里面是用猪皮煮化的凝胶,加了蜂蜜山楂,还没有凝结。将军摘下后院的梅花,一朵一朵小心地摘下来,浸在半固的凝胶中。
这是厨子告诉他的做梅花千层冻的方法,把陶碗隔在寒冬的雪地里,不一会儿就完全凝结了。将军蹲在陶碗旁边,期待地等着成果。
蒲川这时也跑过来,他穿着茶花红的银鼠褂子,脖子上围着狐狸绒。一串璎珞挂在胸前,坠着玛瑙。将军看他来,倒也不甚惊奇,大家都是小孩子,交流方便。
“表哥你在干嘛呀?”蒲川的声音脆脆的,像手腕上的铃铛。
“你看,”将军指指陶碗,“梅花千层冻,快成型了,等会儿给你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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