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自苦闷了一会儿后,他看了看四周那陌生的春日风景,心下又隐隐困惑起来。
这三宝禅寺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何以他醒来便对无我大师的话深信不疑?当真是自己练功练到走火入魔失忆了不成?
此时此刻,他开始由衷地后悔自己同掌门老爷子斗嘴怄气的事,破天荒地希望自己还蜗居在幽篁山学道弟子那简陋的窝棚中,并且头一回有了离开此处,赶紧回到越家庄中找爹娘撒娇诉苦的念头。
……
与此同时,始终尾随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彻莲将身形隐匿于树后,看着他那时而皱眉、时而叹气的心烦模样,已是彻底明白了过来。
——鸣儿非但没有记起他丝毫,还正在为自己被一介老僧痴缠上的可怕之事而困扰。
这一令他不愿承认的事实化为渴血的套索,紧紧地勒住了他的咽喉,痛苦而又闷窒得教他几乎无法呼吸。
原本坚实的树干被已是枯灰之态的手抓出道道白痕,彻莲远远地看着已是躺在树下打起盹、逃避般陷入了午睡的越鸣溪,又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十指,默默地离开了这片寂静的枣林。
他走得趔趄,只觉得每一步都有紫黑的瘴气自心中溢出来,在这春日温煦的阳光下尤为冰冷。
若他告诉鸣儿自己就是他苦等的爱人,且只消与他春风一度便会现出原有的美貌来,鸣儿当真会相信自己吗?还是会用方才那警惕而慌乱的眼神拒绝听下去,亦或是骂他这个老妖怪得了失心疯?
彻莲漫无边际地在这三宝禅寺中走着,待到终于将那潮水般的苦涩生生咽下,勉强打起了一丝精神时,他发觉自己已是走到了四下无人的方丈院中。
虽然没有来打扰无我大师的意思,不过见那一扇赭色的禅门正虚掩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轻轻叩了叩。
许久未曾见有人应声,他推门走进去,只见无我大师正盘腿坐在一方幽然飘香的石炉边,苍老的眉眼静静阖着,像是仍在入定;感到活人的生意朝自己走近,便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莲小子,你却来得正好。”无我大师的声音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透着些许淡淡的疲惫和沧桑之态,“我正有一要紧事欲告知于你。”
彻莲愣了一下,眼眸倏然燃起了微光:
“可是鸣儿的药有着落了?”
“……”
无我大师欲言又止,只觉得心中亦有遗憾苦楚,不忍去开这个口;半晌叹息着摇了摇头,道:
“说来惭愧……莲小子,其实早在十年前迦玉前来求助之时,我便已是功德圆满,到了去西天净土拜谒世尊如来的年纪;那之后我迟迟不入涅槃,便是为了助你二人得偿夙愿,只想将这生平最后一件善事做得完满,才可安心离去。哪知昨晚佛主又托梦于老僧,道是不可再拖,择日便来引渡我归去了。”
闻言,彻莲蓦地僵在了原地。
“是说……?”
“我将于七日后示寂,这人间的种种,怕也再难相助。”
圆寂
无我大师深知彻莲这一生已经受了太多磨难,心下觉得怜惜,又惭愧于自己的食言,因而语毕便沉默下来,不知该如何出言去安慰这个已是等待了颇久的苦命人。
彻莲看着眼前确乎太老太老、已不知在这阎浮人间道修行了几百载春秋的高僧,一瞬间只觉得万般悲戚涌上心头,却也终是将那险些夺眶而出的泪水堪堪逼回,恢复了原本的平静之色。
似乎从幼时起,他心中便隐隐认定这世上有些人是永恒的存在,譬如将他捡回菩风寺的师父无忧大师,又譬如从襁褓时便看着他长大、样貌多年如一日的无我大师,从不觉得他们会与圆寂二字沾上半点干系。
可现如今,师父早已西去多年,连无我大师也功德圆满,到了不得不被引渡成佛的年纪。
他心底苦涩,又觉得惶然无依。被鸣儿遗忘的这些日子他之所以还勉强撑得下去,便是因为有无我大师这一牢不可摧的靠山,知晓他神通广大,终将渡尽他二人的苦厄;却哪得知变生不测,已容不得他再天真达观下去。
若无我大师圆寂,鸣儿遗忘了他成仙去,他又该如何坦然孑然地活在这世上?
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无我大师劝慰道:“散功丹一事却是不必担忧。多日前空梵听闻此事后,离开之时曾从我这里讨要了些手稿医书,道是会到各方云游去采些药材,也试图为你二人分一分忧;他医术不俗,我稍后便将这些日来的成果打起包裹送去岫宁山,日后虽是可能迟些,却也应当赶得及。”
说罢见彻莲经久不语,迟疑着问道:“迦玉他……如今是如何看你?”
“如何看?”彻莲苦笑道,“虽不至于被当作洪水猛兽,却也因我情难自抑之故,隔阂渐生了。”
见彻莲那同自己一般苍老的眉宇间满是哀愁之色,无我大师沉默许久后,忽然道:“莲小子,其实你也应当清楚……现如今这蛙涎之毒已解,除却等来这散功丹教迦玉恢复之外,其实只需你与他双修,继续练这夺相密法,一切便皆可迎刃而解了。”
他看到彻莲的喉头动了动,还攥着那舍利子的手一紧,却又缓缓松了开来。
“不行。”他嗓音遥远,透着淡淡的无奈与坚定,“大师也知晓鸣儿幼时曾被虐待着做过诸多不愿之事,若我强行给他下药,迫他与如今已是老僧之貌的自己欢好,怕是鸣儿还未想起我来,便率先想起上一世那被彻海逼/奸凌/辱的噩梦了。”
说罢又是苦笑一声:“我这辈子都不会做出任何强迫鸣儿的事,哪怕他就这么把我忘了。”
便站定在无我大师身前深一俯首,待到抬头之时,面色早已恢复了平静。
“大师,您与莲小子相知百年,平日里视我若亲子,诸多感激之事尚来不及一一道谢,只盼望日后还得以在净土一聚;这番您将寂灭成佛,我既挽留不得,也唯有代信者门徒道一声阿弥陀佛。红尘中余下的诸多是与非,莲小子自心中有数,敬请放心便是。”
……
……
七日后,无我大师圆寂。
彻莲披着袈裟诵经整夜,亲自为无我大师穿衣入龛,引着众僧奠茶烧香、荼毗安骨,又将佛骨抬入塔中,一番法事下来已是半月有余,期间每日冥想入定,并未去西禅院看上越鸣溪一眼。
待到三宝禅寺洒扫方丈院,迎了新住持,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之后,他才从一隅幽邃的禅房中走出来,抬眼望了望盛夏早晨的清朗日头,又深吸一口院中多日不见的新鲜空气,便踏出了这晦暗褊狭的场所,想要去看看鸣儿现下的模样。
无我大师成佛之后,他并未依照嘱托将那些药材与手稿寄给空梵,而是搬了藏经楼历年来攒存的医书药帖,重新拾起了自己少时作为医僧的过往,窝在药炉房内每日潜心钻研净化之术,倒也渐渐摸出了门道,自觉他们的团圆指日可待。
无我大师这一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幸福,生平所遇坎坷之事,几乎都有他人代劳;年少时是疼爱自己的师父无忧大师,逃入岫宁寺有鸣儿为自己打理一切,之后又有无我大师倾力相助,甚至自己中毒将死之际,也有师弟空梵赶来救命。
这一次他不想再假手于人,明明自己可以做到的事,何必去劳烦那本就缘分已尽的师弟。
而他昨晚已取得了重大突破,将那本来毒性霸道的散功丹净化去了六七分,眼见药材告罄,山下的行商与药铺又鲜有所需,便打算回江南岫宁山继续炼这解药。
若是可以的话,他也想带上鸣儿;只是不知如今的鸣儿是否还愿相信他。
彻莲走到愈发荒凉起来的西禅院,没有在越鸣溪一贯待着的树梢和屋檐看到他的身影,又听到禅院深处似乎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心中隐约有些微妙的预感,便踏着那青青的小道循声走了过去。
入目仍是那日一群贵族香客的小孩在这院中耍玩,只是其中多了个身量稍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俊秀儿郎。
越鸣溪指挥着自己面前的小孩蹲在树下包雪球,似乎正在同他们打雪仗,形容举止间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看起来亦是玩得很高兴。
彻莲尚未来得及惊异于鸣儿再度变小的事实,便在看到他们掷向对方的雪球时,蓦然凉了心头。
炎炎盛夏,他们哪里寻来的雪?
这般想着,目光便近乎于颤抖地落在了那棵原本堆着两尊雪人的苍松下。
去年大雪纷飞的冬日,鸣儿带着对自己的缱绻爱意亲手堆成的雪人,此时正面目全非地被孩子们踏在脚下,仿佛都对这不会融化的雪感到好奇,互相嬉笑着拆下雪人的躯体耍玩,包括曾将它们视若珍宝的越鸣溪。
越鸣溪正手执雪球和面前的小孩追逐打闹着,一不留神便撞到了彻莲怀里。他费劲地仰起头看看彻莲,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大悟地唤道:
“……西堂长老?”
……
当日无我大师故去后,越鸣溪着实消沉了一段时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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