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金陵六十里开外的兴曲,张家的门半夜被敲响了。已经睡在床上的门房翻了个身,把被子往头顶一蒙,权当自己没听见,准备继续睡,这敲门声却不依不饶,扰人得很。他骂骂咧咧地坐起来,穿上了衣服,打着哈欠开了门,没好气问道:“谁啊?大晚上的来敲门,还有没有点礼貌了?”然而他一开门,就哑了声音,好半天才迟疑道,“……江少爷?”
站在门外的正是江舍,他笑眯眯地弯腰拱手,行了个文人礼,不伦不类地说道:“小生在这里给钱大爷赔罪了,此次深夜前来拜访是找张老爷子有要紧事,实在是打扰了,抱歉抱歉。”
门房钱杞赶紧让开,连声道:“当不起当不起!江少爷这是要折煞老夫啊!只是夜已深,还请江少爷进来稍等,容小的关上门后去给主子通报一声。”钱杞把江舍领了进来,让他待在茶室里稍等,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就想去通报了,被江舍喊住了。
“钱老稍等。”江舍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信,道,“这是长京左张氏托我带回的家书,烦请钱老通报时顺便把这封信呈给张老爷子。”
“好,江少爷稍等,我去去就来。”
钱杞径直去了书房,果然看见还亮着灯,他没有敲门,径直走了进去,果然看见张老爷子还在画图,他在书桌边站了一会儿,等张老爷自己发现了他,才呈上了那封信,道:“报告老爷,江家的小少爷今夜来访,说有要事与您相商。这封信是京城的小姐托江少爷带回来的家书。”
张老爷子展开了家书,果然是女儿的笔迹,他迅速看完,才道:“去把江少爷领到我书房。”
“是。”
钱杞把江舍领进来后,就退出去关上了门,留下江舍与张老爷子在这间书房里。
江舍先行了晚辈礼,起身后才打量这间书房,随处可见的图纸,上面写满了江舍看不懂的算筹与图画,摆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大多是水利与船只相关的书籍。张老爷子是当年一叶老人的徒弟,可以说是燕国现在技术最高的造船大师。他长相清瘦,留了一小撮乱糟糟的花白胡须,眼睛里有着熬夜的血丝,看向江舍的目光却极亮,身上青色长袖半旧不新,袖口处还溅满了墨点。
江舍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从胸口处拿出了那张拼凑出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张老爷子的书桌上,道:“一叶老人的留下的最后一张船图的一半,我想如果天底下有谁能补全它,非您莫属。”
第十六章 鹿疑郑相终难辨
张老爷子在看那半张船图,他今年三月过得七十大寿,人说七十古来稀,寻常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家,少见还如他一般这样拼命,仿佛一天不拼命工作就要去见阎王爷一样,就是他正当壮年的儿子也比不上,不过他孙子张光明倒是像他,在家时常常比张老爷子还晚睡。张老爷子现在用一只手虚虚按着那半张船图的一角,生怕用劲大了这张船图就碎了。江舍看见那只手皮肤和青筋一起干瘪地贴在他的手背和指骨上,指腹上和指节间还有泛黄的老茧。他已经老了,江舍不由惋惜地想到,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感慨,然而对于这位老爷子来说,既然还尚有握笔的力气,便还远远不到该休息的时候。
江舍看不懂船图,又是连夜赶路,此时已经乏得不行,看张老爷子一时半会注意不到他,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盯着跳跃的烛火,盯着盯着就窝在椅子里睡过去了。
第二日江舍是被张老爷子叫醒的,张老爷子看上去已经休息睡醒又洗漱过了,换了身衣服,精神也比昨天晚上江舍见到他时好了不少。
“江家小子,你过来看。”张老爷子唤道。
江舍便站到了那张书桌旁边。
“这张船图一共被分成了十五份,其中八份是一半船身,七份是细节设计。”他说完,一抬头就看见江舍一副懵懂神情,气得吹了吹胡子,摆手道,“算了,那些说了你也不懂,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没法补全这半张船图,即使勉强补全了,造出船来,也无法下水。”
江舍眼珠转了转,想到分别之前表哥说的话,便道:“补不全也无碍,我还想拜托张老爷子另外一件事。你看这张船图,可能造假吗?”
张老爷子忍不住多看了这后生几眼,仿佛头一次看见他一样,看得江舍颇不自在,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张老爷子的目光对上。
“可以。”张老爷子点了点头,“说吧,有什么具体要求?”
“即使是拿去和原图拼上,造出来的船也无法下水,不要能让人轻易看出来这半张图纸是造假的。”
张老爷子点了点头,道:“行,交给我吧。”他打量了江舍几眼,作出嫌弃状,“你看看你,几天没修整了,去找钱杞带你去休息吧。”
“那晚辈就先告退了,老爷子辛苦。”江舍一贯是讨老人喜欢的,此时也自然不会分不清好赖话,做周全了礼数才退出了房间。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外一只圆乎乎的短尾山雀栖在一枝还未开花的寒梅上,正歪着脑袋,用两颗亮晶晶的圆不溜秋的小豆眼瞅他,看见江舍看过来,蹦跶了两下,啾啾叫了两声。江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用手指逗了逗这只亲人的雀,想:“无论如何,事情还不到最遭的时候,也不会有机会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另一边,漕帮的船队昨夜里就起了锚离开了金陵。第二天却在金陵北方的不远处的仙人桥又入了港,把鱼娘船重新检修了一遍。张光明湿淋淋地顺着绳索爬上了船,张磊落眼巴巴守在栏杆旁边,拉了他哥最后一把,把人拽到了甲板上。张光明把装着工具的褡裢从肩上摘了下来,递给了张磊落,接过了张磊落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水,甩了下头,说道:“没事了,船底有一处钉子松了,有点漏水,我给重新钉进去了。去通知赵老三起锚开船吧。我去跟帮主汇报一声,下午回屋歇会儿。”
“好,哥你下午好好休息,我晚饭时去叫你,”
张光明点了点头,走进船舱里去了。这两兄弟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胎记不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却是谁也不会认错人。老二张光明虽然身量比老三张磊落稍稍高一点,却总是习惯稍稍弓着背,脸上带着长年沉默寡言的人特有的那种木讷神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无精打采,老三却总是昂着头,挺着背,带着少年人的神气,眼珠子不老实地一转,就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张家老大夭折得早,这一代就只有这两个儿子,虽然兄弟俩性格南辕北辙,从小到大关系却好得很。老二作为张家这一代实际上的长子,很是宠着张磊落这个弟弟,小时候没少替他弟背黑锅挨打。张磊落也一向依赖他这个哥哥,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哥说,他哥说一句话比爹娘十句话还管用。
张光明进了帮主的房间,低着头汇报完了这次检修的工作,站在原地等着帮主接下来的吩咐。潘海清这个人很忙,他要考虑漕帮几千口兄弟怎么吃饭,考虑漕帮怎么跟官府处好关系,考虑到了长京之后该见什么人,见了之后该说什么话。总之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他都忙得脚不沾地,像一个陀螺一样被责任这条鞭子抽得转来转去,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一点时间与自己尚且年轻的左右手聊两句的。
他是过了四十的人了,虽然头发还算是乌黑,但有时候看着这些会担起未来担子的年轻人,还是会突如其来地感受到苍老:“我昨天让你弟在金陵码头送了一封信,那小子一向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也要告诉你,我猜这件事你已经知道了。”
张光明沉默地点了点头。
潘海清也沉默了一下,才斟酌着继续往下说:“磊落那小子性子太过跳脱,嘴巴又总是动得比脑子快,你却是个沉得下气的性子。我问你,你觉得,当初帮里丢得那件东西,跟他有关系吗?”
张光明猛地抬起了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潘海清,咬牙反驳道:“帮主!你怀疑谁都不该怀疑磊落才对!我弟他、他虽然有时候不靠谱了一些,却绝对不会在大是大非上犯错误!您看着他长大,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潘海清道:“看样子你是觉得不是磊落了。”他又沉默了一下,仿佛每一个字都要在心里滚过两三遍,再在他喉咙里划一刀,才能滚到他舌头上,让他继续说出话来,“那帮人只拿到半张船图不能成事,一定会想要拿到另外半张。我昨天让磊落送的那封信里,写了另外半张船图的下落,究竟与你弟有没有关系,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张光明整个人都仿佛一块木头那样硬邦邦地杵在那里,他梗着脖子反驳道:“您会知道的!那件事跟我弟一点关系都没有!您一定会知道的!您要是只想说这个的话,容我要先回去休息了!”他说完,就走出了这间屋子,留下潘海清一个人待在这里,沉沉叹了一声。
晚饭时分,张磊落遵循约定来敲张光明的门,他还顺便给他哥带了饭,三个大白面馒头和一碗回锅肉。张光明开门把他放了进来,坐到了桌边吃饭,他此时还有几分不快,不过都藏在了心里,并没有显露在脸上。张磊落先前已经吃过,坐到了他哥床上,双腿一盘,笑嘻嘻地跟他哥唠起了家常:“哥!我今天又看到老赵女儿小翠花了,她可真好看!你说娘什么时候会让你娶亲啊,娘总说等你娶了媳妇儿才能轮到我,可你性子这么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我讨个嫂子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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