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见惯了像他这样没钱就诊,无意之间被妇人搭救了的,主管轻车熟路,很快为风骊渊安排好了打杂的去处,一整个白日砍柴添火,转马灯似的过了,竟然不曾有跟妇人打个照面的空当。
到了第三日傍晚,风骊渊终于忍耐不住,赶在医馆歇业前拦住了妇人,“大娘,我有一件事……非问不可。”
妇人见他神色严峻,也不着急问出究竟是何事,先将他引到医馆后院西南方的一个角落,这才展眉道:“说罢。”
妇人虽然冷漠,但连日以来对病人无微不至的关照,风骊渊处处看在眼中,犹豫了片刻,风骊渊竟然哽咽起来。
妇人见他迟迟不开口,神情之中流露出些许的不耐烦,风骊渊不好再耽搁,十分艰难地道:“敢问……您……可是我娘?”
妇人听完这话,先是一声冷笑,而后才道:“前番你屡屡冒犯,我没有计较便罢了,如今这又是作何?”
风骊渊镇静下来,一字一句地沉声道:“我第一回来,您便质问我从何处得知您的姓氏,这家医馆……恰好又取的是玄晏先生的‘玄晏’二字……如今我才悟出,大娘对外人含混其辞,为数不多的人都以为您姓刘,其实不是,您应该……姓皇甫才对。”
言至此处,妇人始终面不改色,风骊渊不由得沉声道:“我姓风,名骊渊。”
说到“风”字时,妇人浑身上下倏地一震,脸上血色尽消。
风骊渊矮身跪倒,低着头道:“事到如今,倘若不是我娘,我实在想不出您有什么隐姓埋名的缘由,当然,您要是不想见我,我即刻便走,绝不会硬留下来碍您的眼。”
不知过了多久,默然之间,风骊渊隐隐觉得颊侧被往来的轻风打湿了,心想是不是要下雨,无奈妇人依然没有出声,他也不敢抬头去看。
此后约莫又过了半盏茶,妇人蓦地朝他走近了几步,冷然道:“你跟我来。”
“她到底……是认我还是不认我……”风骊渊寻思了一路,妇人始终不言不语,一直带着他走到后院东面的厢房之中。
风骊渊打量妇人的动作,以为妇人要取他身侧柜台上的箱奁,正欲退步让开,哪知妇人径直走到榻沿,袖口一抖,露出明晃晃的一截小刀,“刷拉”一声,划开了塌上的枕套。
风骊渊不明所以,心中思量却也思量不出,此刻是该叫“娘”还是“大娘”,妇人依然不言语,两指在枕底一摸,旋即拈出一沓对折过的信笺。
“那人留下来的,你看与不看都无妨。”妇人顿了片刻,“这么多年没有尽到养育之责,看顾你一回是应当的,不用惦念什么报恩不报恩。明日起,你就不要再往我这里来了。”
直至此刻,风骊渊才能确认,眼前这名妇人,真真正正是自己的母亲皇甫忻,可不管是被自己点破身份,还是亲承自己是他的儿子,都没有让眼前人有丝毫的动容。
多少年来盘亘在心头的质问,风骊渊到了此时此刻,却是一句也问不出了。
历经诸般磋磨,到而今才要看到父亲真正的未尽之言,风骊渊紧紧攥着皇甫忻交给他的信,沉思了许久,终于颤颤巍巍地展开在掌间:
“阿忻,十年一别,恍如惊梦,那日你说‘身居乱世,心当自安’,怎奈当时年少,我竟一直未曾挂心,终是因此蹉跎了数载。
一直以来,我都自愧没有好好待你,原本也想过弥补一二,但又悉知你性情坚韧,远甚寻常男子。分别日久,想必你早该另觅良人,不会因我而耽延。
当日你连阿渊也要一并赶走,我就知道我伤你之重,自言记挂师哥的安稳,却对过往的情分念念不忘,自以不知情为何物,荒唐半世,如今看来,竟负了你和师哥两人。
而今我已将阿渊托付在苏门道长门下,苏门先生为人疏旷,万不会让阿渊像我一般,莽撞而不知礼,粗鄙而不知重。倘若终有一日你想见见阿渊,他一定不会像我这般。当然,你若嫌他,纵有一日他想见你,你也大可置之不理。
你我之缘分,全起自当初我那冲动之言,想来你早已释然,我想看看你过的如何,可又无颜见你,只能托人辗转,送这一份无甚用处的废纸,日后也断不会再叨扰,一别永诀,且珍且重。”
摩挲着风青桓的字迹,风骊渊陷入沉思:“我爹说他‘荒唐半世’,负了两人……这难道是说,他对两个人都动了情?”
如若是真,那么皇甫忻的难堪就有了解释,可斯人已逝,再多的猜测都无法印证,风骊渊一阵气闷,另一件糟心的事也涌上心头。
这几日打听下来,风骊渊从一位老者口中得知,皇甫谧当年曾以针灸之术治愈自己的风痹之症,那风痹之症据传言所说,同样是服用五石散所致。薛珩的腿疾有救,本是再好不过的消息,可眼下却愈是令他苦闷不堪:
“倘若是娘的话,说不定真有法子治好阿珩……可她方才已经说了,日后不允我再来找她,这可如何是好……”
第88章 求不得兮弃悲欢(四)
良久,风骊渊察觉屋外有人,打更人也将将路过,恍惚已是亥时。
“……大娘,叨扰多时,我……”风骊渊欲言又止,皇甫忻却不看他,只冷然道:“不妨事。”
说不出是心惊还是心虚,风骊渊慌慌忙忙地走了,险些在门槛前跌了个踉跄,方才清醒些许。
本该是自己再亲近不过的人,却令风骊渊从未有过的心寒,不巧这日王三水竟也折道回府,一脸焦急地跑到他面前,“轩翥哥,黄掌柜说你今日一早出门就没回来,我还以为你走了。”
风骊渊摆摆手,两眼出神地道:“有阿珩的消息了么?”
王三水喉头一凝,很快恢复如常:“我回来正是要告诉轩翥哥,正音阁三日之后,要在建邺立一家分阁,地方在临照大街中段,离这儿不到一里路。”
风骊渊眸色一冷,“你打听到的只有这些?”
“我还没说完,据我安插在正音阁中的密探来报,三日后的揭牌仪式要办成一场武林盛会,由苟晞将军牵头,品评江湖名侠,按技排次,随后会挂出猎雁榜,兹事体大,薛珩他一定会到场。”
“他现在双腿行动不便,正音阁中的人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又搅出这等泥水来。”风骊渊焦躁难耐,随即喃喃自语道:“不行,就这几日,去找薛前辈根本来不及,她就算真的是铁石心肠,我也得死缠烂打地泡化了。”
“轩翥哥,你适才说……什么前辈,什么铁石心肠?”
风骊渊连看也无暇看王三水一眼,失魂落魄地上了楼,王三水望着不屑回顾的背影,眼中的阴翳旋起一阵波澜。
翌日拂晓,玄晏馆的小厮一推门,看见门前跪着一个黑漆漆的人,一动不动,整个人不由得往后一缩,恰巧被整理药方的皇甫忻看见,冷声询问道:“什么人在外面?”
小厮连着喘了几大口粗气,索性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想看看跪在门前的人长相如何,无奈这人一直不抬头,过了许久仍然怔在原地,皇甫忻只好自行走来去看。
单看脑后凸起的枕骨,皇甫忻便断定是风骊渊,“你自己爱跪便跪,别挡着后面看诊的人。”
尽管难以启齿,风骊渊还是开了口:“是我食言在先,还请大娘宽宏,我来……有个不情之请。”
皇甫忻冷眼一瞥,默不作声地进了医馆。后面的人声渐渐嘈杂起来,风骊渊提起衣摆,跪走到一旁的屋檐下,就此又低着头一动不动,任凭进进出出的人指指点点。
到了正午的时候,屋檐下的阴凉尽数退了,日光毫无遮蔽地直射下来,一身黑衣的风骊渊只觉浑身发烫,即便如此,心头的严寒始终不曾退却。
一整日不吃不喝,跪到第二天天明,风骊渊强撑着不闭眼,然而腹中空空,此刻手足冰冷,渐渐地攥不出一丝一毫的气力。
倘若放在平常,兴许三五日滴水不进,他也能熬得过去,可最近他一直食欲不振,夙夜难寐,心头还有放不下的思虑,只这一日的折磨已是让他经受不住,终于还是昏厥过去。
“你求我帮你做什么事?”风骊渊甫一睁眼,就听到皇甫忻冷言冷语的质问。
“我想请大娘帮我救一个人。”
皇甫忻冷哼一声,“倘若已经病入膏肓,我是断然不会搭手的,这儿可什么不是寺庙里的祠堂,求神拜佛成不了的事,到了我这也别想有什么指望。”
察觉皇甫忻有松口的意思,风骊渊赶忙道:“不是不治之症,只是服用了五石散所致的麻痹之症,我听人说……大娘的祖——”
许是为了避免难堪,皇甫忻不等他说完便打断:“原是这般……这病倒也不算棘手,但医馆这边我不能离身,要真想治好那人,你得自食其力。”
风骊渊回味了好一阵,仍然没想通皇甫忻所言“自食其力”究竟何意,皇甫忻不等他出声询问,兀自说道:“我这儿有与他症状相同的病患,明日他来,你可在旁边看我施针。”
“那样……会不会太慢了?”风骊渊眉头一蹙,满腔的不忿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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