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阿珩就是阿轩,我在这儿磨磨叽叽的,可不是将他害得惨了?” 风骊渊胸口咯噔一声,急忙翻身下床,蹬鞋便走,不留神被地上的野果绊了一下,堪堪稳住身子,李九百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喝道:“将就吃吧,吃饱了再去。”
第43章 天涯浪迹觅风流(三)
地上的野果看着鲜艳,味道却极是酸涩,难以下咽,一想那练气功夫的磨费,风骊渊只能忍着牙颤,连着十几个囫囵下肚。
李九百看在眼里,心忖:“这小子文绉绉的,拎出去总还以为是个吃脸皮饭的,没想到却是个能吃苦的,也是奇了,他爷爷不想伺候,干脆教他饿得皮包骨头,小仙君一心疼,说不定就自己来伺候了……哎呀,照这棒槌耐打耐饿的样子,到时饿死的怕先是他爷爷,那不是还得教我伺候……”
想到阿轩可能就是薛珩,风骊渊有如芒刺在背,只恨自己胆小力弱,不论是眼下的“李他爹”,还是另一头的李九百,皆是无法逾越的天堑,隔开的,是他同阿轩少时的志比天高,还有相互倚靠的温情脉脉。
在苏门山上的那些时日,孙登从未当面教授过风骊渊任何技艺,但那贯通山林的长啸之声,不知不觉间,竟然无师自通。
相较李九百擅长的“含沙点墨”,这长啸之法确有异曲同工之能,也旨在专气致柔,通畅周身经络,以求内息绵绵若存,用之不竭,如此,方能接近天人合一、神意相通的至上境界。
半日周转下来,风骊渊虽然还达不到李九百那般的“信口作画”,却也能控制自己的气息,将那草籽排得齐齐整整,拨弄出一些简单的式样花纹。
李九百原本的想法,只是提点风骊渊注重除了剑技以外的功夫,须知天下好手众多,尤其刺客杀手,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搏命的招式,风骊渊尽管有所体悟,却仍然对家传绝学深信不疑,近乎本能一般,耐不住就会端出来,自以为天下无敌地显摆。
所以不管风骊渊如何改头换面,除了此前招惹过的权贵,过去与风止水结果仇怨的,觊觎剑法秘籍的,稍稍有心有见识的江湖人都能一眼识破,此番打磨重塑,就是要风骊渊抛却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局限,从头来过。
许是心中挂着一缕剪不断的愁怨,风骊渊练得嘴肿脑胀也不愿止歇,不管李九百在庖厨李捣弄出什么奇形怪状的吃食,全都囫囵咽了,回头又趴在那鼎石缸的边沿,发狂似的吹。
又过整整两日,风骊渊睡到日上三竿,却还无知无觉,李九百好不容易折腾出了像样的吃食,久久不见人来,等不及奔到院落里寻人。
“棒槌——,棒槌!”李九百绕了一圈,看见卧房的窗户敞着,风骊渊依旧睡得沉死,刚打算将他喊醒,谁知一阵微风扫过,接连好几粒草籽,全都拍在了李九百脸上。
“这棒槌莫不是把半座山都薅秃噜了……”李九百口中喃喃,循着风向走到屋后,只见丈宽的那鼎石缸水面上,居然飘起一座浮山,虽已被残风卷得有些凌乱,却还留着七分原本的神貌。
“嗨呀,他爷爷真是服了这棒槌了,当年被那法乐关在坑洞里,太过无聊才想出这么个消磨时间的法子,没眼棒槌倒开窍得快,看来待他醒了,还有的他爷爷忙活……”
虽然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李九百还是由着风骊渊睡到晌午。看着风骊渊大快朵颐,不知怎的,李九百将嘴咧的更歪,竟然面露慈色地笑了。
得天下英才而教之,本也是李九百早年的夙愿,谁知一朝不慎,就让孙秀钻了空子。
李九百为了清理门户,亲自奔赴洛阳,哪知孙秀恩将仇报,抢先在洛阳散布谣言,结果引得孙登出山,携同白马寺的竺法乐,一起定下抓捕的计策。
虽然查明真相后,竺法乐不过下了条“三毒”的戒语,并未加设阻他离山的关隘,然而心结已结,多少清规戒律也排解不开。
自此,李九百凡事只想随性而为,不受任何拘束,所以狂言无忌,疯疯癫癫,实则都是往年积攒在心中的怨愤所致。
“小子,老夫的手艺有长进么?”
风骊渊吃得专注,好不容易抬起头来,道:“前辈天赋异禀,自不用晚辈赘言。”
语声未落,复又埋头狠扒,李九百不禁失笑,说道:“是个好养活的,快把手边降火的汤药喝了,你这磕碜样子实在教人看不下去。”
风骊渊忍着丝丝疼痛,张开红肿的嘴角,咕咚咚喝了大半碗,末了才想起言谢:“多谢前辈照拂,晚辈丁当万……”
风骊渊顿在此处,想起此前胡乱下咒惹怒了玉悬壶一事,瞬即改口:“晚辈感激不尽。”
“哼,果然对老夫就是不客气。罢了,说那些虚的假的也无甚用处,等着本事学到了家,不都得把师父丢在一边么……棒槌,干什么这么激动,好好把饭吃——”
风骊渊急着抢话,被米粒呛了一口,插道:“晚辈向师父保证,不管走到何处,都会记挂师父的恩情,如有违背,天打雷劈。”
李九百轻嗤一声,接道:“当自己穿开裆裤呢,还天打雷劈……得亏对的是老夫……别吃太撑,待会儿可不像前几日那么消停了,正儿八经的杀人功夫,可同你家那秀气的审渊剑法差得远啦。”
“秀气”二字说来,比此前的诋毁已经好了太多,风骊渊当即识趣,麻利收了碗筷,再急急走回院中,李九百见他出来,不紧不慢地走上一条小道。
风骊渊跟得轻松,止不住地胡思乱想:“我竟错会了前辈,虽然做的东西难吃了些,说话做事也没个规矩,对徒弟却是实打实的好,倘若叫他几声师父,会不会教我的时候多上点心?哎,一个人走了这么多年的野路子,他老人家肯定看不上眼,做那溜须拍马的玩意儿,不是更让前辈瞧不起了?”
转眼间,周遭全然换了景象,一片山明水秀过后,拔起一座光秃秃的石壁,风骊渊看得茫然,心想:“前辈方才说的是‘杀人功夫’,可这断崖残壁上能练的,不是轻功还能是什么?此处崖壁滑不留手,却又如何攀爬得了?”
李九百一手扶上石壁,沉声道:“小子,老夫且问你,越女剑法‘布形候气,与神俱往’下句为何?”
“我想想,该是——‘杳之若日,偏如腾兔。追形逐影,光若佛仿。’”(注)
“那你可晓得,你这脚下功夫,委实落得太远?”
风骊渊点了点头,有些激动地道:“晓得晓得,我族中有位大哥……当年也提过的。”
李九百接着道:“老夫看来,你的轻功差的既不在脚力,也不在收声敛息的心力,然而每逢出手,稍仔细些看,便知上下脱节,但凡对手招式急变,要么出手不动脚,要么撇脚不甩手,总有哪个犹犹豫豫,纵然剑法耍得花样多端,却是教人看着别扭古怪,还抵不上那些跳乐舞的。”
风骊渊惊声叹道:“晚辈本还以为,只是脚下功夫练得不够多,没想竟是如此——”
李九百看不惯任何的愁眉苦脸,立马打断:“既然老夫点出了,自是要花心思给你改掉,也别干杵着唉声叹气,又不是得了不治之症,把你的剑拿来——”
“这……”风骊渊心下迟疑,眸光闪动,李九百挑了挑眼角,眼神已然露出一丝不忿,风骊渊只好取下了承影,双手递上。
李九百冷哼一声,转身就走,风骊渊急得大喝:“前辈,晚辈方才犹豫,只因那是我爹的遗物,并非有意疏远……”眼见李九百绕向山崖之后的坡道,风骊渊心下更是惊慌:“适才莫非真的惹怒了前辈,他为了罚我,要将承影从崖顶丢下?”
眼看李九百遥遥在前,马上就到崖边,风骊渊越想越急,只恨自己没有一步登天的脚力。
李九百站在崖顶,良久纹丝不动,风骊渊走到近旁,看着承影悬在半空,不由得胸口狂跳,终是按捺不住,也不再开口,蓦地扑身,意图逼迫李九百措手不及。
然而李九百不慌不乱,反身就是一剑,直戳风骊渊踝骨内侧,风骊渊只能撤步倒走,李九百再度出剑,宝剑在手,果然势不可挡,逼得风骊渊连退不止。
情急之下,敌强我弱,风骊渊只有缓兵之计,“方才委实是晚辈小气了,不过为着一点鸡毛蒜皮,前辈难道就要同晚辈反目成仇么?”
这话说出来,风骊渊又觉处处带刺,放心不下,谁知李九百忽然丢开了剑鞘,负手而立,悠悠地道:“棒槌,转过去看看!”
风骊渊惊魂未定,只敢微微转头,原来不知不觉间,他离那崖尖仅仅差了一寸之距,已是绝了三面的生路。
李九百面上增了怒色,恢复了往日的凶神恶煞,风骊渊心中纵有千般万般的不解,眼下为了惜命,也不敢多嘴多舌。
既是如此,也不见李九百有丝毫动容,他将右手换了左手,领剑再刺,气势更是迫人,风骊渊猛力一跃,不料才只跳了半尺,又被李九百封住去路。
作者有话要说:
注:越女论剑,取自东汉赵晔《吴越春秋·勾践阴谋外传》
卡了一点点,抱歉发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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