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珩乖巧地抱膝而坐,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哈欠。
石渠阁的秘书郎著作郎一个不剩,只有门卫还在外面看守,风骊渊将薛珩携卷进来,思量虽然欠妥,只是刚好赶上休沐日的清寂,倒也是个再安全不过的去处。
但风骊渊没想到,这日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就在他走后不久,也随随便便翻进了石渠阁的高墙。
此人长袍牵累,蓬头垢面,落地的时候差点绊了一跤,薛珩实在忍不住,掩着嘴笑出了声。
“好弟弟,这明堂如此光鲜亮丽,你穿成这样……到底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也是哪位道长的高徒,专程来寻炼丹制药的经书?”
薛珩觉得委屈,眼前这人的装扮,实在比自己“光鲜”不到哪去,所以轻飘飘地瞄了一眼,打了个哈欠。
“哎,我想起来了,你是……你是那个……”
薛珩等他“你是”了半天没“你是”出来,干脆连看也不看了,埋头就睡。那怪人也知趣,自顾自地走进书库,翻翻找找,没多久就唉声叹气地走了出来。
“弟弟啊,是不是这里头的书你都翻过啦,一本好书没有,所以才窝在这儿睡?”
薛珩已是睡得酣然,任凭怪人左摇右晃,也没有半点反应。
“哎,你要是不醒,我就只能用这法子了——”怪人抬起手掌,对着薛珩的后颈,正欲往下劈砍,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横空飞来,将他手掌打得肿痛。
“你要对阿珩做什么?”风骊渊从天而降,举起黑色长卷,指着怪人的鼻尖。
怪人慢悠悠地站直身子,磨了磨手中铜钱,仔细一看,竟然大惊失色,“你怎么会有我吴……‘大泉当千’?”
“拿来!”风骊渊语带怒意,看上去极为不忿。
“这钱币处处仿制,保不准是假的,小哥何必这么生气,待我帮你鉴别鉴别……”说着,那人从腰侧的烂布袋里一通乱搅,翻出一个拇指粗细的玉甁。
“你要做什么?”
“哎呀,小哥不必惊慌,这药水厉害得很,只要滴上一点,就能完全消去这钱币上的锈斑,到时候是真是假,一下就看得——”
怪人来不及说完,风骊渊已经抽出长卷,裹着劲风横扫而来,那怪人手上一滑,玉瓶咣当掉落,洒在地上的药水散出些许苦味,风骊渊闻得一点,便觉胸闷异常,那怪人急急忙忙又掏出一个玉甁,倒出一堆粉末,彻底盖过方才弥散的药水,才大大舒了口气。
风骊渊捏着鼻子问道:“方才的……到底是什么?”
那怪人东西被打坏,居然没有露出一点吝惜之色,一边收拾地上碎片,一边浑不在意地说道:“……嗯,如若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这其实……是一种剧毒。”
又是偷袭又是毒|药的做派,坐实了风骊渊此前惴惴不安的猜测,他赶忙捡起掉在一边的铜钱,随之大喝一声,“五斗米道的妖孽,看招——”
风骊渊攥着包裹收口,毫不犹豫地使出剑法,再不是之前赤手空拳地胡拉硬拽,料想这怪人马马虎虎,多半难有招架之力。
结果这怪人闲庭信步一般,一闪一挡不慌不乱,还随手拉住裹剑的布套,不疾不徐地说道:“我金丹派上尊三皇,以道为本,以儒济世,跟那五斗妖道有何黏连?小哥,我敬你气质挺拔,鹤立卓然,不想才是信口雌黄之流,在下倒要看看,你有什么自视甚高的本事——”
承影剑已经很久未在人前出鞘了,风骊渊想起钱老太的遭遇,不敢随便托大,终于拔出剑柄,引出铮铮剑鸣。
临到利箭在弦,不得不发之时,那怪人忽然瞪直了眼睛,扔掉手中装着剑鞘的布套,喃喃道:“承影剑……居然是承影剑,我知道你们是谁了……”
方才薛珩听得一声怒喝,早就醒转过来,眼下看着怪人又是傻笑,又是拍手,和风骊渊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不打了不打了,原来都是同道中人,都怪在下草莽了。”
风骊渊捡起剑鞘,瞪着怪人问道:“什么同道中人?”
“恩师乃庐江郑思远,和苏门先生有旧交的……”
“原来是庐江那位郑道长……可我……”
风骊渊支吾在此处,被那怪人接上,“在下姓葛名洪,自号抱朴先生,得幸结识两位,不如按长幼排个次序,也好称呼彼此。”
被搁在一边的薛珩突然插嘴:“兄长,咱们不能听这怪人的,‘三人行,则损一人’,要是他同咱们称兄道弟,到时候走的那个,还不清楚是谁呢……”
薛珩的经书背得乱七八糟,时而语出惊人,风骊渊早已见怪不怪,但葛洪却是十分好奇,“弟弟真是学以致用呐,可还记得后面半句?”
风骊渊一看薛珩陷入窘迫,冷冷地沉声接过,“既是‘一人行,则得其友’,抱朴先生如此人物,想来洛阳一行自得其乐,无须我二人相伴,阿珩,赶紧起来,咱们走了。”
“哦。”
薛珩坐起身来,拍了拍衣后尘土,风骊渊轻轻松松地将他扛在肩上,准备施展轻功。
葛洪慌忙喝道:“风大哥,小弟刚才进来的时候,是靠着梯子爬进来的,咱们萍水相逢一场,实乃不易,能不能帮个小忙……”
既然 “风大哥”都叫了,风骊渊也得给个面子借坡下驴,他用眼神点了点另一侧臂膀,示意葛洪过来,葛洪忙不迭跑去,又被长袍绊了一跤。
这下跌得比先前惨得太多,薛珩“咯咯咯”笑个没完没了,风骊渊怕他呛到,将他放回地面,伸手去扶趴在地上的葛洪。
“咳,咳——今日怎么如此狼狈……”
“抱朴阁下的袍子,可是有些不太合身?”
此人不拘小节的样子,倒还对得上风骊渊的胃口,此前的磕绊暂时丢在一旁,又想着“助人为乐”了。
“你这么说,好像是有点……”
“阿珩,你捂得大汗淋漓的,那袍子看来太厚,脱下来拿给这位抱朴先生吧。”
“哦。”
这袍子常年被风骊渊压在包裹最底层,但凡要拿出来,都是不得已装成乞丐躲躲藏藏的时候,这几年已是鲜少用到,每每拖出,都有“驱散邪崇”之能。
薛珩等这话早就迫不及待了,一眨眼的工夫,那又馊又臭的袍子已经放在葛洪手上,而这葛洪竟然二话不说,几下脱掉上衣,一点不嫌地将那袍子罩在身上。
此番试探一时兴起,未想结果竟在意料之外。
“原来‘抱朴先生’真是见素抱朴,心口如一,在下冒犯了。”风骊渊说着拱起手来,居然行了一礼。
“风大哥这是何意?”葛洪一脸诧异。
“过去我一直以为……你们这些求仙问道之人,向来都是虚虚实实,半真不假,看上去越是没皮没脸,往往城府越是深不见底……今日一见抱朴先生,才发觉自己促狭短浅,实乃惭愧。”
“嗨呀……我当是什么呢,风大哥既然饱读诗书,就该晓得天下本是一家,并无儒道之分,只是私欲渐多,人心难缚,谁不想衣食无忧一世安康?所以一人一个主意,都想着如何一劳永逸,反而引得纠纷愈多,祸乱不止。
小弟我虽是道士,从不甘愿固步自封,百家所学均有涉猎,即使驳杂不纯了些,倒还真是自得其乐,风大哥若不嫌弃,日后能够时常往来,这些狂言乱语,我可以再——”
葛洪说得慷慨激昂,三人一时忘记身在何处,没提防话音被呼喊声掩盖,“有贼,那边有贼——抓贼啊!”
“咱们快走。”风骊渊右手一夹,左手一提,足底猛力一蹬,三人同时跃过高墙,瞬间远离是非之地。
“风大哥这膂力,在我认识的人中,已是无人能出其右,没想到还这么年轻……”
葛洪感叹不止,他被风骊渊倒提着从高墙跃下,居然未生半分惧色,跟风骊渊小心夹持的薛珩截然不同。
“抱朴先生过誉了。”
“风大哥唤我稚川吧,先生先生的,听来倒成了半老八十的长辈了……”
葛洪说起话来,也是喋喋不休,与风骊渊你一言我一语的,竟然句句相投,颇有相见恨晚之感,薛珩骑在赤骥背上,跟两人仿佛隔着江河湖海,遥望不及,失落地垂着脑袋,十分寂寞。
风骊渊本想带着二人前往王敦府上,谁知葛洪竟死活不肯同意。
原来数日前他就辞去“伏波将军”一职,打算不再过问世俗中事,邋遢扮相除了生性不羁之外,也是为了躲避熟人。
天际的红日悄然没入苍山,东方传来阵阵钟鸣,将二人的争执打断。
“风大哥,咱们这一路向东,离那百年古刹白马寺不远了吧?”
“好像……是这样没错,在洛阳待了这么久,我竟给忘了……”
“不妨咱们再走走看?反正我明日……本来也打算要造访的。”
“……造访——说得倒是好听……咱们说好,明日翻墙你自己来,我可不帮。”
葛洪轻笑一声,对着马背上的薛珩道:“你看看你兄长,真是太过小气,来和稚川哥哥一起说——‘哼,不帮就不帮!’”
薛珩呆愣愣地回过头来,对这忽如其来的关照迷惑不已。葛洪受了冷落,尴尬地回过头去,又和风骊渊滔滔不绝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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