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唯清,我南无家世代忠良,你我更是二十余年一起长大的兄弟,你竟污蔑我构陷于人!后宫不得干政,那邓氏分明是祸乱朝纲!”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慕唯清压下满腔火气站起来,“前朝事忙,你早些回去吧。”
“你……”南无靖一怒之下捶裂茶桌,负气走了。
总说不才是迂腐书生,你自己还不是更为迂腐!邓美人兰心蕙质,兼备德才,待翾飞更是一片真心,有什么可怀疑的?
罢了,这些话若是说与那武夫听,他可非要活剥了不才。
招呼婵娟来收拾茶具,又嘱咐了赶紧换一张新桌子来,慕唯清气呼呼地回噙雪斋去了。
“尹柔……”窗外梧桐叶隙间洒下的婆娑光影里,慕唯清拿笔磕着桌子,眼盯着墙上巧笑倩兮的栗妃。
“文贵妃……”慕唯清咬着笔杆。
“知之甚少,无从下笔啊!”
坊间巷陌的话本故事一年比一年离奇,辗转流传到今日,早已失真。长安百姓谈及尹柔,有说是灵颂峰上成精的果子狸幻为人形,意在荼毒皇嗣,以报双亲惨遭围猎之仇;有说是偷食谷物被乱棍打死的鸟雀魂魄所化,欲令天下百姓食不果腹。一听便知是荒唐谣言,毫无考据价值。
慕唯清又从噙雪斋出来,“婵娟,备车,我要进宫。”
“是,少爷。”
不多时,慕唯清便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过淇水时,慕唯清掀起车内软帘,想看一看池中芙蕖,却一眼望见了池边喂鱼的符离。
黑发如瀑,颀影如玉。
“停车!”慕唯清脱口喊道。
马车缓缓停下。
“罢了,走吧。”
若此时下车与他搭话,未免太过刻意,又恐要惊扰了这人间美景。还是……再缓缓罢。
慕唯清痴痴望着那人,眸中染上三分落寞,却是七分含情。
无论远近,能看一眼总是好的。
眼下,还是先帮靖把那篇传作出来罢。不过,铁定无用就是了——翾飞的脾气,可是比靖还要犟啊!
派人知会过秦翾飞,慕唯清便径直往无双台去。
皇家的藏书处果真不一般,慕唯清简直想带着行李来住上几个月。
不才记得,尹柔是周朝末帝白穆的贵妃。慕唯清边琢磨边在存放史记的几个架子上寻着书。
取下太史令顾轼亲撰的《周书》,慕唯清按目录找到《襄帝本纪》。
熙宁六年七月,民女尹氏入宫,获专房之宠。
熙宁八年元月,襄帝为尹氏高筑十二重谪星台,以金石珠玉为山川日月,搜罗天下珍宝装饰诸殿。
熙宁九年八月,上申侯白荻劾尹氏为胡人细作,为襄帝所杀。
熙宁十二年八月,唐元帝起兵栗家桥,逼宫,襄帝与尹氏自知无计可脱,于谪星台内引火自裁。
书中的尹氏,应当即指文贵妃尹柔。只是仅凭这寥寥数笔,是否真的祸国殃民,尚不能盖棺定论。
慕唯清又往前翻,直把那整部《周书》从头仔细读完。
白氏王朝延续千年,到熙宁年间,早已是积贫积弱。前朝疮痍暗生,百姓水深火热,襄帝纵是贤于尧舜,也无力回天。
那谪星台的确富丽堂皇不假,可历代都有新造宫室之例,相形之下,也不算穷极奢靡。况且,襄帝不过只为文贵妃一人建了区区谪星台,较之桀纣,还当属节俭之侪。
一个朝代的衰败,竟要一个女人来背黑锅,天下岂有此等道理!慕唯清为尹柔忿忿不平。
不过,他心中还有一点疑虑想不明白,那便是襄帝的谥号。
襄者,助也。
若他真如史载,昏聩无能,沉湎酒色,又何必予他如此褒称?
当年元帝入紫皇城,火烧无双台,所有典籍付之一炬。手中这本周史,可以说全是太史院一面之词,慕唯清实在不敢尽信。
还有文贵妃的封号,为何不是称道美貌之辞,而是一个文字?
这其中,恐有隐情。
慕唯清决心查清此事,为襄帝与文贵妃正名。
他不欲惊动太史院,便逐个暗访朝中老臣,投其所好,问得元帝入紫皇时的些许线索;又走访栗家桥附近世代居住的人家,了解栗家桥兵变之事;到最后,甚至索性收拾几件行装前往尹柔的家乡——蜃州桐栖县继续访查。
这一查,竟查出尹柔之母于熙宁五年被胡人掳走之事。
慕唯清抽丝剥茧,步步深入,终于知晓当年内情。
文贵妃确为仵胡细作,只因胡人以其母性命相胁,故而不得不设计入宫,向胡人泄露军机。
贵妃,不才苦心孤诣还你清白,寻到的却是你通敌叛国的证据,这可教不才如何是好啊?
慕唯清在桐栖住了月余,浑浑噩噩回到慕府,始作《尹柔传》。
传未成时,却有一年迈妇人前来求见,自称知晓襄帝与文贵妃当年内幕。
慕唯清不敢怠慢,忙延请她入室一叙。
谁知这一叙,竟扯出一段惊天秘辛。
“贵妃每每向胡人传递情报,均与实情有所出入,目的便是不使家国受创,百姓流离。襄帝早有觉察,只是从未点破,就连贵妃,也是在元帝破城那一日才知襄帝知晓她的身份。”
檀板一磕,书人语止。襄文其事,诸君欲知个中真相,且听明日文妃秘史。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可爱的收藏!
☆、第六章 南无靖观书有悟 寒江雪赏字无心
折扇轻阖,说慕唯清听了那神秘老妇的一番说辞,不禁大惊,连忙追问:“婆婆所言可属实吗?”
鹤发老妇扑通跪地,“事关家国,妾身不敢妄语。不瞒大人,妾身祖上便是贵妃宫中媵人,当年情景,吾家世代口耳相传,却惮于天家威势,每每不敢直言。当年唐军入城,无双台的大火烧了三四日,足见元帝灭周国史之心,如今还请大人为贵妃做主。”
慕唯清眉目稍动,忽又一凛,“可襄帝为保文妃,杀害朝廷重臣,又该当何解?”
“大人明鉴,那上申侯自恃位高权重,早有谋逆之心,襄帝这才托故杀了他,与贵妃无关。当日唐军入宫,襄帝意欲自戕于谪星台,贵妃立誓绝不独活,推倒了殿内所有灯烛,将妾身先人撵出殿外,只求她将实情传之后世。元帝上谪星台时,襄帝与贵妃已然不知所踪,元帝疑为天助,适才以襄字作为襄帝之谥。”
那老妇言之凿凿,说得声泪俱下,绝不似信口雌黄。况且,她不过一介平凡布衣,断无编造谎言为前朝妃子平反之理。
“婆婆放心,不才定为贵妃鸣冤昭雪。”慕唯清扶起老妇,“还请婆婆将贵妃生平与不才细细道来。”
“是,大人。贵妃惊才绝艳,有校书咏絮之才,故而襄帝亲为赐号:文。当年……”
嘉和元年八月,《尹柔传》成,长安上下争相传抄,洛阳纸贵。
尹柔之名,数日内便从祸国妖妃转为贞烈贤妃,与栗妃栗之然齐名。
那边厢,南无靖上疏请废邓美人,却屡屡被拒,这日提及琉姝皇后小产系邓美人所害,又被秦翾飞痛斥,想起慕唯清那为尹柔歌功颂德的传记便怒火中烧,到慕府兴师问罪。
“慕唯清,你作的这是什么传?”南无靖重重把一卷白宣摔在桌上,“这下皇上非但不废黜,反而愈加看重那会写诗的邓氏了!你这样居心叵测,袒护歹人,究竟意欲何为?”
慕唯清被问得一愣,旋即也恼了,不答反问:“靖,当年翾飞执意要我入翰林,后来却又改变主意,你可知为何?”
“为何?”南无靖怒色不减。
“我对他说,我入翰林,日后若为谏官,必当冒死直谏,不理朝臣非议;若为史官,必当秉笔直书,不顾皇家颜面。”
南无靖闻言怔住,无言以对。
“我慕唯清,自认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如实所写,对得起天地良心。旁人从中读出什么,与我无关。”
“唯清……”
南无靖垂眸,似有所悟。他一素只当慕唯清是只爱诗词歌赋的闲散性子,不喜官场纷争,尔虞我诈,却不知他竟是这般刚烈,当真傲骨。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竟疑你,最是该打!现如今,若论这丈夫之志,圣人之怀,比之于你,我却当真是自叹弗如,而且,弗如远甚。”
自是,此二人终于冰释误会,再无嫌隙。
夜来,南无靖重读《尹柔传》,感悟良多,为诗一首。
残茶退更漏,夜凉剑在手。
襄皇有遗恨,文妃潜幽愁。
天地识伉俪,史笔掩风流。
君恩应似海,臣心不如舟。
惬幽台中,却是另一番光景。
宫中宫娥杂役悉数沉酣,只余邓美人一人清醒。
“众人皆睡,唯我独醒,道友既是要单独见我,又何必藏身?”邓美人立于大殿正中,谨慎环视四周,红衣如火。
“谁是你这狐妖的道友?”司徒卓自正门缓步进入大殿,手持一古雅转经筒,上书雯禅二金字。
邓美人见之大骇,忙揽裙下拜。
“妾身愚妄,不知天狼星君大驾,星君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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