坼黎忿忿盯了一忽儿慕唯清的画像,“你且奉盏茶来,朕倒要去人间走上一遭,看看这凡人究竟有何非同凡响!”
孟魁儿大气不敢出,诺诺连声称着是,端来一杯清冽如水的茶汤。
坼黎饮下忘尘茶,迷迷迭迭地走向罔川河岸,蹒跚着跳下。
朕要让你知道,纵是经历一番老病生死,对你的牵念,朕亦不会放下。
阿离,你等着罢!
这下,三清天也归了坼巍掌管。
坼巍日里要领着灵山诸佛菩萨诵经讲法,还要承如灯定制,按时施法撞钟打更,无暇回去太清,只好将天庭托给南无靖代理。
太清天人事松散,不似灵山戒律森严,南无靖闲暇颇多,便常给坼巍写了书信,托照玉代为捎去。坼巍忙里得闲时,亦会给南无靖修了回书,请叶桃送到凌霄。故而两人虽各处东西二天,情谊却仍是笃甚,一如平素朝夕相晤之时。
雷音寺中,坼巍读着信,时笑时嗔。
凌霄殿中,南无靖读着信,亦痴亦醉。
这日,照玉走在去往灵山送信的路上,竟迎头碰上了司月。
司月与百年前无甚区别,仍是那一袭月白衣衫,岁寿虽长,看去却是年华正好,且随风笑,簪上一颗月华明珠引领着细碎皎洁光点,倒是与照玉那发带搭对得紧。
“老儿终于出来了,可是劫数过了?”
“广寒不倒,玉兔犹在,老夫在劫难逃。”司月幽幽摇首,语气虽是老气横秋,声却温润,细听之下,绝类慕唯清。
照玉素来喜极司月音色,这时便一步蹭过去,扯住人宽宽的袖子,“小可现下要替巍美人去灵山送信,左右老儿适才出关,想来也无甚要紧事,不如就陪小可一道去。”
照玉的要求,司月是断断不会拒绝的。
只是照玉,你这张情网,究竟还要困老夫到何时呢?
且说人间,这一世,慕唯清成了花无忧,坼黎成了钟无问。
钟无问第一次遇见花无忧时,后者正在调戏一位粗服乱头却不掩国色的村女。
钟无问路见不平,拔刀对上花无忧,花无忧则自怀中摸出一管尺许铁笔迎上,与钟无问打作一团。
事情虽则最终在村女和村中众人的合力劝阻下告结,然而没个几日,钟无问又见花无忧时,后者竟正揽了几个浓妆艳抹的青楼女子泛舟沅水。钟无问属实看不惯花无忧那放浪形骸的轻薄之态,提刀便杀了上去。
花无忧方自烟花之地来此游玩,里衣都未及穿好,那铁笔更是未带,只堪凭借一身绝好的轻功踩着水花四处逃窜。
“诶,这位兄台,你怎么总跟不才过不去?”
“替天行道。”
自是,钟无问便缠上了花无忧,非是要教他回头是岸。
当日坼黎行前,照玉问过他:“你若去了人间,岂不是全然见不着符离仙上了?”
坼黎说,他想知道,自己经历一场轮回,对符离的情分还能余下多少。
真情或是执念,一试便知。
不想这一试,倒是试出了慕唯清的一身脂粉缘,摧折无数丽色娇娥,入得花柳巷里,更是如鱼得水。
北川,钟会山。
枯木,寒鸦,钟无问的白马。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生死决斗了。
山道上,钟无问与花无忧兵戈相接,打得风云变色,沙石狂走。直到日沉西山,天光次黯,二人方收了刀与笔,暂且讲和。
“有时不才也想不通,咱们一直这样斗来斗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花无忧把笔收入袖中,枕着臂膊在荒芜了的草地上躺倒。
钟无问扔下刀,斜倚着一块山岩坐下,“本小爷也不想明白为什么,只是爷一见到你,就想杀了你。”
“那还真是巧了,不才也是一样。”
两人于是双双大笑,养好精神后又继续打斗开去。
呵,这大约便是所谓的宿敌吧?花无忧想。
那个叫慕唯清的男人,大抵没有遇着过这样的人。
想及此,花无忧的嘴角噙起一丝笑意。
他向来以慕唯清为人生标杆,立志如那人一般坚守本心,大济苍生,因此事事都要与那人作比。殊不知,他这一世,乃至前一世,都是在同他自己作比。
作者有话要说: 清黎吃吗?
☆、第廿六章 月老作强喜得人 钟郎中计险失命
前事莫说,书接上回。且说太清天上,符离正闲散支颐着斜身而坐,看着银蟾水镜里打斗的二人。
照玉悄蹑走来,在他身旁抱膝坐下。
“敢问仙上,这些个日日夜夜,看的究竟是谁?”
符离不答反问:“那照玉仙上早有封邑,却久居月宫,又是为谁?”
照玉就笑,无奈何符离这一张嘴好生厉害。
符离接着又道:“其实仙上与某家都是一样的,一颗心,冰雕雪筑,不甚剔透,却凉得连自己都觉刺骨。盼着有人厮守一生,又怕错付了一腔殷勤。倒不如似坼巍星君,认定了便是认定了,纵他死了、灭了,也不肯放过。”
天上两人谈话间,地上的花无忧已和钟无问分别,独个儿进了秦楼楚馆,唤了三五妙龄姑娘吹拉弹唱,纵酒行歌。及至夜深,乃随意留了一位,相携上榻,放下帷幔,颠鸾倒凤,言者不便多提。
且说符离素来厌弃此等事,早携了一面小镜回梨园窥看坼黎去了,倒是照玉一人瞧得津津有味,时或翻出人间搜罗来的话本图册一一对照。
这时,司月竟悄然无声地现身于照玉身后。
“怎的玉兔也到了怀春的年纪了?”
却见照玉淡然地将画册往地上一摊,“小可今年四百岁,于三界俗情无有困顿,不过是算尽机关,不涉风月罢了。”
司月深吸一口气:这小兔子还是那般能说会道。
“是三百九十八岁零六个月,”司月接着说,“你可是老夫看着长大的。我以婵钩占你命,桃花卦盈,桂花卦亏,伴着坼巍五百年情劫,你为佑他周全,恐有灭顶之灾。因而过去的这一百年,老夫委身天河,与你共享三魂七魄,只要老夫一息尚存,你便断不会有所闪失。”
照玉惊得呆住,一双杏眼波光流递。
当日为寻坼巍残魂,奔波于三界,险些丧命,原是老儿救了小可。
“可是老儿,你要知道,纵然小可应了你,小可所爱,也只是那被爱之乐,而不是你此人。小可原是世间无二的蟾宫玉兔,生来便是以冰为心,以玉为骨,给不了你真正的皓齿情言,岁暮清欢。”
“那便红线相缨,强扭鸳鸯硬上弓。”
气氛陡然一变。
猩红的丝线自司月袖中澎湃而出,势若潮涌,将照玉整个人都细细绑缚起来。
“老儿住手,双修之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司月却不理照玉,只俯身向他玉片儿似的眼睑轻吻下去。
天河上的浩然长风卷来广寒宫外桂花的幽香,使室内的空气变得黏腻而又甘甜。
次日,照玉没精打采地对镜扎起头发,又被司月在髻上缠了好几圈儿的红线。
“红线在此,天地为媒,你逃不掉的,玉兔。”
照玉一阵无语,不欲与他这等轻薄之徒多作计较,慌慌地跑去帮姮娥捣药了。
这老儿,变了好多。
可是为着小可嘛?
照玉想也想不通,便不再想了。
沅州,北川,桃花村。
“你都杀了不才多少次了,怎得不才到现在还是一根汗毛都没掉?”
花无忧空手接下钟无问斩过来的刀,人就浸在钟会山中蒸腾着热气的温泉池里。
“你该不会,是舍不得杀我罢?”
花无忧松开手中刀,从漂在面前的沉香木盒子里抓出一把芬芳馥郁的桃花瓣儿撒进水里。
钟无问提着刀,鞋尖点在水面上,此时便向后跃了一步,飒然落在池边。
“爷早就说过了,杀你,是替天行道。”
花无忧就笑,笑得水面荡起清浅涟漪,“奈何总是不得手,这事若是传出去,你钟三爷恐要名誉扫地了。”
钟无问不理会他,兀自低下头,眼盯着着手中宝刀。
花无忧捧起一把漂满花瓣的水细细看着,冷不防就把那水泼了钟无问一身。
钟无问下意识地闭上眼,抬手抹去脸上的水。刀是在睁开眼的瞬间抡出去的,然而花无忧早有防备,随意错个身儿便避开了刀锋,随即,得意之色顿露。
早就习惯了这人的顽劣性子,钟无问默默收刀入鞘,把发上,肩上的花瓣一一摘下,随手扬进风里。
花无忧见钟无问不气也不语,自感无趣,也便从水中走出,摘了桃枝上挂的白衣披上身。
“小爷总有一日要亲手结果了你。”
“那三爷就尽管来,无论何时何地,不才都奉陪。”
一个月后。
“哟,稀客。”
忘尘茶楼里,化名苏梦葵混入人间的孟魁儿见了花无忧,便撇下正在寒暄的客人,领他上了二楼。
“这次要化成谁,可有画像吗?”
“梦姐姐看着化吧,别让人认出来就成。”
花无忧说罢,便在铜镜前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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