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私。”
“是这样了。殿下也觉得?”
“是母亲临终前亲口说的。”
陈全微怔。
“她……还说了什么?”
“她要我依附姜氏,要我往上走,要我……别恨您。”
“你都做的很好。”陈全伸出的手一顿,转而往下拍在他肩头,“恕我冒犯。”
原城雪上前一步:“母亲是都城大户的养女。尚书大人与我母亲本家同乡,可曾听说她其实并非那户人家亲生,也是从别处买来的?”
他从容应对:“我与娘娘本家不熟。决心助她也是出于同情,以及,我需要机会在一众门客里崭露头角。”
原城雪自顾自继续,一面留神他反应:“听闻亲生父母当时因为穷得揭不开锅、为保全一家老小一时糊涂卖了女儿,事后反悔想再买回去,岂知那家人早将女儿转手给经商途经此处的外地人家,再讨不回了。母亲郁郁而终,父亲十余年来多方打听,寻去时却被告知女儿已选入王府。王府用人条件严苛自是进不去,所幸他从前是个教书先生,凭满腹学识和一张巧嘴得以在与王府往来甚密的姜府谋得一席之地。本想远远瞧上一眼了却一桩心愿,哪知女儿正处险境……”
“这个故事新鲜,我不曾听过。”陈全背过身去,仍是缩在他那身肥大的朝服之中,以怪异的叹息声掩盖抽泣,“娘娘身世坎坷,只听殿下叙述也很是不忍。实不该过多议论。”
“您教训的是。”原城雪跪下连磕三个头,紧紧携了他的手,“孙儿年轻不更事,往后烦请外祖父多多指点。”
不断有扑簌簌的声响。祖孙二人走进院中,雪花一团团落下,人间恍若新生。
当夜,许多人见到一只通身雪白、双角四蹄闪烁着点点星芒的巨鹿从昭文殿内飞出,一路向东,在幽禁废太子的冷宫上方盘旋三圈方才离去。
是为吉兆,却不知为何。
翌日,寻遍宫中竟无贤王原卿越身影,罪臣苏凰也不知所踪。经查访,有人见王府管事驾车出城,寻其车,已是空无一人,有如人间蒸发。
昭文殿大火过后共清出两具尸首,除去已故先帝,另一人身份未知。
两日后定远将军到达都城,认出火场遗物中有苏凰儿时佩戴的玉晶兔子吊坠,一度崩溃大哭。
白鹿飞天、罪臣葬身火海、储君失踪……一连串事件惹得都城上下人心惶惶。联想那吉兆偏往冷宫去,众臣当即断定此乃仙人指引,当扶废太子即位。
此后数年间,民间仍津津乐道着鹿仙的传说。几年前巷子翻修扩建,两边老房子都拆了去,如今盖起商铺酒家,热闹非凡。舒谐早辞去官职回到乡里向父亲叔伯们学做生意,已举家迁到镇上。苏凰留给小涛的一匣子“嫁妆”用得七七八八,只留下兔子吊坠作纪念。
当年两具尸首难以分辨,索性一同葬入皇陵。舒谐只捧了他一套常服回乡,作一衣冠冢。某日竟有只燕子衔一纸卷扑到书案上,不过短短四字:安好,勿念。
“怕不是抛却前尘往事,躲到什么地方逍遥快活了罢!”舒谐骂骂咧咧地发誓要刨了苏凰的坟,气得小涛跳起来锤他。
阳光很好,晃得眼睛疼,眨眨眼竟然落下泪来。
完
☆、番外一
“来人,将小世子带回府中严加管教,没本王允许不准踏出房门半步!”
石砚脱手而出那刻,原弘靖脑中一片空白,一种羞愧与痛快交织的奇异感觉浮上心头。眼前这个孩子,他既想搂在怀里亲昵,又想从他肩头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爱入骨,恨亦入骨。
只有他在,她才会多看自己两眼,可正因为他在,她对自己处处提防愈加怨恨。
她会为了这个小东西向他求饶示弱、低下她高傲的头颅。
捏住了他,等同于将她的命握在手中。
她母子二人只能顺从,只能依附于他。
原弘靖如此想着,所做之事也由略感愧疚变为理所应当。
负责看护他的嬷嬷早被拖出去杖毙,人人都在盯着自己,脸上或是嘲笑或是嫌弃。偌大的宫殿竟没有一处能让他躲一躲的。
原卿越脸上挂着墨渍与血迹,愣愣地由个老太监牵着走。远远走来一群人,中央那个一身华贵,头戴高帽,下巴好似要扬到天上去,活像只骄傲的大孔雀。簇拥着他的人尽显和善之色,笑容亲切温柔。他虽年幼无知,也能明显感受到那人与自己的不同。
见那些人往这边来,老太监忙将他藏在身后,堪堪一笑:“见过诸位大人。哟,这位就是新晋状元爷罢!久仰大名,真真才貌双全呐!”
大孔雀恭敬地回礼,笑道:“您太抬举我了!”说罢抖抖一身金灿灿的羽毛,迈着轻盈的步子随众人一道离开。
原卿越躲在后头偷偷瞧着,那人笑起时,他仿佛被日头晃了下眼。
一路上他都在惦记着那只骄傲又漂亮的大孔雀,殊不知娘亲早早等在院门外,见他落得如此模样,吓得双膝发软跪倒在地,哭着爬来抢他入怀。
“我早说不让他去!我早说了!”
“娘亲我好疼……”原卿越这时才敢小声啜泣,又怕弄脏娘亲的衣裳,便抻着脖子不让她抱,“爹爹打……爹爹不爱我……”
“不是的不是的,爹爹爱你……是娘不好,娘拖累了你……”
娘亲搂着他,哭成了泪人。他伸出软乎乎的小手替她擦眼泪,奶声奶气地、仍有些哽咽:“娘亲好看……不哭不哭……”
侍女小昭跟在身旁陪着又哭又笑,忙前忙后一通折腾才将他收拾干净。
主仆三人围在一处互相安慰,这时原宜殷忽然挑了帘子进来,明面上是来探望四弟,眼神却一直黏着小昭不肯放。
他笑道:“姨娘有所不知,今日在殿上只有我挺身而出为四弟解围。”
娘亲略略欠身表示感谢,言语上并不与他过多纠缠。
他有些不满:“这……”
“世子可是需要什么作为回报?”
“瞧姨娘说的,都是自家人,这样倒显得生分……”他的眼神在小昭身上流连忘返,“我看着小昭姑娘,很不错。我那儿正缺一个贴心的人照顾起居,不知姨娘可否割爱?”
娘亲侧过脸去悄悄抹泪,小昭也是垂泪不语。府上哪个不知道二世子小小年纪却是色胆包天,仗着后有母亲宠溺撑腰,常占占婢子们的便宜。女孩儿们自是敢怒不敢言。
这会儿竟将爪子伸到她们这儿来,说好听点是讨,摆明了就是要抢。他原宜殷开口,哪里有要不走的人?
原卿越怯生生地问:“二哥想把小昭姐姐带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原宜殷笑道:“哥哥是请姐姐去我那儿玩两天,什么时候想姐姐了可以随时去找她。如何?去我那里吃好喝好还有漂亮衣服穿,你想不想让姐姐过去?”
他回头问小昭意见,小昭摇摇头,他愣了愣,也跟着摇头。
“那你就别想再见到姐姐了。”原宜殷招招手,立马有两个家丁上前,不由分说地摁住小昭往外推。“四弟你听好。我今日帮你不是白帮,作为回报,从你这儿带走一个奴婢,仅此而已。当然——”他又道,“哪天我若高兴,送还你十个八个也是有的。”
他埋头娘亲怀中,咬牙忍着,待午休时装睡偷偷溜出去,直至两条腿再提不起劲来,为了躲人,又爬上高处藏着。
还未哭得尽兴,就叫一位面容俊秀的小公子给哄了下来。那人称自己为大哥,对所有人皆是彬彬有礼。
原卿越很担心大哥走时也会带走一位姐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便悄悄地瞪着。哪知大哥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向娘亲问了安便走了。
他也摸了摸自己的头,疑惑不解。
明明都是哥哥,这两个哥哥竟然完全不同。
二哥带走了他最要好的玩伴,而大哥很温柔、喜欢笑,喜欢揉他的脑袋,时常说些听不懂的话。
某天大哥自己也躲着人,将头深深埋进膝间,哽咽道:“我没有娘了……”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爱笑的大哥不笑了,仿佛天塌了一般。他拉着大哥的手,想说些安慰的话、如果可以,他愿意与之共享娘亲的疼爱。可他憋红了脸也无法用有限的语言组织出这些话,只好陪着一同哭泣。
相隔一道岩壁,手却紧紧地握着。
第二年秋他们举家迁进宫,居住的房子较从前更宽敞舒适,他欢快极了,娘亲见此才勉强有了笑意。爹爹为了讨她欢心,命人在宫里种了许多白梅,冬天梅开满树,落花时就像下雪一样。
娘亲常抱他在院中赏花看云,给他唱故乡的歌谣,无旁人在场时还会另外舞上一段。他向往母亲描述中那个故乡,喜欢母亲珍藏的彩绘面具,喜欢情感浓烈的舞蹈。
可一切只能悄悄地、背着爹爹进行。有次他撞破娘亲跳舞,便罚跪了两个时辰——似乎有意要抹去她身上有关故乡的痕迹。
每当爹爹到宫里来,娘亲总会命人将他带出去,走得远远的。
他很想知道他们在宫里做了些什么,想知道是不是爹爹欺负娘亲了,否则为何爹爹走的时候总在生气,娘亲总是躲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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