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无绝急道:“公子不能留,太易暴露了。您先走,无绝留下来看看情形……”
云长流摇头道:“这时候,暴露也值得。”
关无绝一怔,低声问:“公子想趁机搅了他们的局?”
正这时,前头顾锦希的语气一顿,陡然由悲哀转为激愤:
“然而就在前月,山庄得到一神秘高人指点,此事竟然别有蹊跷!我等追查多日,竟知当年之事……并非天灾,实乃人祸!”
云长流没有回答关无绝的话。
他不明显地锁着眉,长睫掩住了眸中翻腾不止的暗潮。
“遇难是假,夭亡是假。临小公子竟是落入了神烈山烛阴教手中……据消息说,小公子一年前还沦落在烛阴教的分舵间……”
顾锦希的声音开始变得若远若近。
云长流又开始想自己的死后。
逢春生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如果日后林晚霞真的能够通过控制云婵娟而成功掌权,那么玉林堂少说也能再保百年的强盛。
在这种古老世家式微的时候,它甚至很有可能通过这次契机,从此在江湖上一家独大。
自己的生死关系到烛阴教的权柄,而烛阴教的权柄变动又会影响到整个江湖的势力平衡……
在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局势下,年轻的烛阴教主竟不知道世上有多少人盼着他活,又有多少人盼着他死。
但可以确定的是,玉林堂的一家独大,定然是万慈山庄不愿意看到的。而这一层利益争斗,也是云长流答应随关无绝来试一试的最后底牌。
可笑,这回竟是要耍一把无赖作风,用折磨自己多年的毒素当作此次南下求药的凭仗,拿自己的命来威胁仇人了。
此时此刻,云长流心内五味杂陈。他再一次感觉到无比巨大的而又无比沉重的黑暗,以排山倒海之势压过来。
在走出这片黑暗之前,他竟连自己的生死,都不是自己的。
……
“时至今日,临小公子许是已经流离在外整整一十八年。那孩子就这般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日夜饱受欺辱却无处可逃……”
不知何时,顾锦希的长篇大论已经进行到末尾。
他适时地摆出一副愁苦悲悯的脸,连眼角都带了些水光,哽咽道:“一思及此,顾某便心如刀绞,泪湿衣衫……那可是十八年前顾某抱在怀里的孩子啊!”
下席上,关无绝唇角勾出一个嘲讽的弧度,手指间转着个空酒杯喃喃道:“倒是会装……端木临乃端木南庭庶子,并非顾缎兮所出,顾锦希会真心实意为他担忧才怪了。”
云长流却敏锐地注意到了另一点,他转头轻声问护法:“这位临小公子,一年前在本教分舵?”
“不太可能,那小孩应该早就死了。”关无绝耸耸肩,很无辜地回望教主,“烛阴教分舵有十三个,每个分舵每年能分到几十个药人,这能一个个核实清楚身份么?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打探来的假消息……”
云长流又道:“那捅出这件事的神秘高人,你怎么看?”
神不神秘他到不在意,只要不是教内出了内奸就好。
关无绝摇头叹息:“这个是真猜不出了,当年之事,按理来说知道的人应该不多……或许只有老教主才能有些头绪。”
两人的小声交谈至此而止,双双再次将注意力转回前方。只见顾锦希手执酒杯,各向两侧一拱,高声道:
“我们庄主思子心切,这一回万慈山庄不追仇,只报恩。无论是哪位英雄,只要能带来临小公子的消息,助我庄主寻回爱子,万慈山庄必有重谢。”
“顾某先在此敬各位英雄一杯了。”
说罢,顾锦希仰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感叹之声,陆续有激愤的侠客站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为了顾大侠和端木庄主,干了这碗酒!”
“烛阴教做下这等龌龊事是天理难容,顾大侠且放心,我飞燕刀冯茂必然全力相助!”
“天枢剑帮愿意倾力助庄主寻回小公子……”
“我等霹火派也……”
一时之间,酒碗碰撞声与喧嚷声混杂在一起,顾锦希笑眯眯地连连拜谢,气氛一片火热。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穿透层层的声浪,无比清晰地回荡于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不追仇,只报恩?”
“——哼,笑死老夫了!”
咚地一声闷响。
龙头拐杖重重地落地,末端无声地没进坚硬的石板之中足有数寸。竟活脱脱像是筷子插进了软绵绵的豆腐块。
首席的紫袍老者,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
林五岳冷笑一声,眯起混浊的老眼:“顾大侠,你也哭了老么半天了。可还是这俗话说的好啊……冤有头,债有主。”
“如今冤的头债的主,就在你眼皮子底下!怎么,堂堂万慈山庄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吗?”
哧地一声。玉林堂的老堂主那干瘦如鸡爪子一般的手轻轻一提,不费吹灰之力就把龙头拐杖从石板之中拔了出来,引得周围连连响起吸气声。
林五岳冷哼一声,下一刻拐杖陡然带起劲风转了一个大圈,在老人手中由竖直变为横斜。
拐杖首端那怒张的龙口,直直地指向下席某一毫不起眼的角落——
第32章 击鼓(4)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在场的百来人的视线都聚焦于龙头拐杖所指的方向。原本最隐秘,最不起眼的角落,转瞬间暴露在众人的目光之下。
林五岳将龙头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拄,他的声音苍老沙哑,中气不足,却因为灌注了内力而传遍了整个浮生欢园:“云教主,关护法……不想在此地相逢,两位别来无恙呐?”
他昂着头,枯瘦的老手搭在拐杖的龙头上,行了一个抱拳之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只不过其目光之森然,其语气之倨傲,却丝毫不像是有礼的样子,挑衅之意却是十成十的。
云长流并未起身。
他只是遥遥拱手回以一礼,薄唇轻启,嗓音冷淡:“林老堂主,客气。”
随着云长流的话音落下,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在静谧之中抗争,引发细微到不能再细微的震颤。
——到了高手的层次,真正开始过招前,往往先讲究一个“势”字,看谁能先把谁的气势压下去。
林五岳与云长流这一来一往各自示礼,赫然已然是气势的比拼!
前者如海浪激扬狂啸,取攻势;后者如山峦厚重沉静,抱守势。
巨浪发力推山,高山兀自岿然不动!
此时此刻,凡是那些有眼力的高手,都不禁心下惊叹震荡,有的甚至冒出了冷汗。
那年轻的烛阴教主白衣玉冠,眉目疏朗,一派孤高清绝的雍容气度,与在江湖上成名已有四五十年的林五岳隐隐对峙,竟丝毫不落下风!
“哼。”
半晌的僵持之后,林五岳脸色微阴,将紫袍一撩,坐回位置之上。
在外人眼中,这一轮比拼算是平分秋色,然而在他自己看来,面对小辈先发制人,取攻势而不得手,已然是丢尽了面子。
——两厢比拼,最后竟是向来心高气傲的林老堂主先撤了势!
顿时,整个宴席上都炸了锅。
“这位白衣人,便是传说中的今代烛阴教主云长流?好生厉害……”
“就是五年前以及冠之年继位,力挫三门五派围剿,而后避世不出、深浅难测的年轻教主?”
“云孤雁的长子,逐龙鞭的传人……”
“居然当真这般年轻!”
“那他身旁的那位红衣人,莫非就是烛阴教四方护法关无绝……”
“还能有谁?都说烛阴教主和他亲封的护法向来形影不离……我就说嘛,一年前那阵子的流言,果真只是流言!”
……
议论四起之中,只有宴席的另一角落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锤吓虎”、“斧杀豹”这一对塞北兄弟俩目瞪口呆。
两张天生凶恶的门神脸,一下子变成了哭丧脸。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片刻前还和他们笑颜以对的“云小兄弟”,和他那位不爱说话的公子,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烛阴教的护法和教主,成了他们再修炼百八十年也无法望其项背的尊贵人物了!?
斧杀豹满面绝望道:“俺……让烛阴教四方护法叫咱‘大哥’!?”
锤吓虎生无可恋道:“俺还说烛阴教主是咱兄弟!!”
斧杀豹崩溃地拍着自己的光头:“为什么烛阴教护法要冠教主的姓!?”
锤吓虎无法接受地仰天痛呼:“为什么他们要互相说自己是对方的!!”
可惜在这种情况下,已经没有人有心思理会突然开始疯疯癫癫大呼小叫的两个壮硕大汉。
自继任教主之位以来,几乎就没在人前露过几次面的云长流,俨然已被公认为为年轻一辈中最为神秘的高手。今日突然现身于大庭广众之下,怎能不引得众人心潮澎湃?
顾锦希面上的颜色变了又变,嘴角肌肉抽动几下,只觉得肺都快气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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