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哪怕暂时回不来也没关系,他有足够的耐性,再好好儿疼着他。五年,十年,三十年,一辈子……总有一天能把那人的性子养回来。
可是一切的前提,还是要关无绝肯醒过来。护法如今这样子昏迷不醒,又不可能给他喂糖喂蜜饯,想怎样弥补宠爱都是不可能的。
于是每次喂过药后,云长流总是亲手调些糖水,拿软绵蘸上少许,仔细地将昏迷之人的口舌濡湿一遍。
“……他怕苦的。”
温枫又心疼又无奈,小声劝道:“您也真是……人都昏着,哪能尝出什么苦来呢。”
云长流摇头不语。
他想:万一真能尝出来呢?
最后,教主俯下身,微微阖眸,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关无绝冰冷的唇。
……他只是怕无绝嫌这人世间太苦,再不肯醒过来了。
待云长流抱着关无绝扶他在枕上躺好,再直起身,回首却见关木衍已经站在门口了。长老的视线乍一与云长流的相汇,就不自在地低下头去,不尴不尬地叫了声:“教主。”
云长流轻轻点头致意,把碗往温枫那边一放,就自个儿走了出去。
这么多天过去,他自是知道了关木衍为救无绝两次向万慈山庄传信之事。
此后云长流便明显对关木衍疏离了起来。其实这位老怪医陪伴云长流的时间比关无绝、温枫都要长,教主在他面前也素来没什么拘束……可短短几天过去,两人却已形如陌路。
百药长老只道教主是遭了背叛心灰意冷,却不知云长流只是觉着……关木衍既然能为无绝做到如此地步,想必对自己这个罪魁祸首也有诸多埋怨。
可现今自己为主,他为从,更是个背叛了主的从,身份上总会压着沉甸甸一层。教主若想要免于老人为之难堪,似乎也只有暂且回避这一条法子了。
当然,顾着关木衍只是其一。
更多的则是,云长流实在倦于应付这些纠葛了。
虽说关无绝的“死而复生”,算是把教主从那间破烂的木屋里拉出来了,可云长流的精神状态还是很差。除了天天守着昏迷的护法以外什么都不想管,不怎么说话,也不想见人。
偶尔,他会去烟云宫外默默站上一会儿。
每回他都不走进去,云孤雁明知道儿子在外面,却也不出来。
这样过上小片刻,云长流就会独自离去。
与此类似的是,云丹景也来找过几回兄长。
可就以这小少爷那别扭的性格,越是心里有愧,越是每次站在云长流面前都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若是以往,教主定会停下来,淡淡问上一句:“可有何事?”
如今却只是漠然与弟弟擦肩而过。
温枫将药盘放在案上,紧赶了几步,跟在云长流身后走了出去,急切唤了句:“教主!”
云长流步子稍慢了慢,没停,也没回头。
……以前,他对近侍也并不这样的。教主他只是淡,是深究起来还能尝出几分柔软的淡,并不冷。
“教主……”
温枫忐忑地望着教主的背影,他纠着眉毛。
犹豫三番,还是如实吐出了这一句:
“丹景少爷,今晨离教了。”
“……”
云长流仍是眉眼低敛,并无动容。
温枫又道:“印是左使批的,看小少爷的意思,似乎是这一去就暂不准备回来了。”
云长流轻叹着点头,以示他已知晓。此时教主已经行到了清绝居的门口。烛火卫两侧退开,低头行礼,他便漠然走了出去。
温枫怔怔地望着云长流。近侍无法从教主的脸上看出,与曾经那样珍视的弟弟就此诀别,究竟有没有在他的心上划下哪怕一星半点的痕迹。
曾经,温近侍也是不满于云长流对弟妹付出太过的那群人之一,甚至在某些时候,他的态度比关无绝还要激烈。可……看着教主这个样子,温枫却半点也开心不起来。
近侍的声音拔高了些许,焦虑道:“此行路远,您……您可要派人……!”
可要派人护送——
这一句话没能说完,云长流的身影……便已经在在白衣近侍哀伤的目光中,于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
温枫没有说谎。
云丹景的确是准备走了。当初他在死牢里求云孤雁饶他娘亲一命,说他可以带着林晚霞滚出息风城永不回来……这话并不是随口说的。
山路上,停着马车。
马车里,是还在痴痴傻傻、嘻嘻笑笑的林晚霞。清晨云丹景给她挽了个姑娘的发髻,还贴了花钿,点了唇脂。
很精致,很俏丽,以前的小少爷就是这么给妹妹梳发上妆的。只不过这样的装扮,放在林晚霞这个年纪的女人身上,着实不合适。
云丹景褪了锦衣玉带,一身粗布衣裤,一戴草帽,随意地支着腿坐在车夫的位子上。他眯缝着眼,把手中褶皱的地图又看了一遍,就收进衣襟里头,执起了马鞭子。
“驾。”
他准备走了。
他的娘亲是害死了蓝夫人又导致兄长与关无绝半生苦楚的根源,他更是自幼辜负了兄长良多,足可称一句仇人。如今弄成这么个僵局,云丹景实在没脸再在云长流跟前晃悠了。
往哪儿去呢?云丹景赶着马车,他嗅着若有若无的野花儿香,瞧着神烈山两侧的树木往他身后跑远了。心想着,去于家堡悄悄看一看妹妹,然后就带着娘亲走吧。
从此也不必再幻想什么仗剑纵横、江湖留名,也不必天天盯着兄长心意难平,做个凡夫俗子浪迹天涯,随处安家。
昨晚阳钺来了,来问小少爷今后的想法。
云丹景刚哄林晚霞睡下,他就着案上的一捻烛灯,蛮认真地同自己的影子比划。
他说,要找个远离纷争、民风淳朴的乡下,搭个草庐来住,可以养些鸡鸭,再养条狗看家。
他可以去卖艺,慢慢学着种田,或者学一门手艺活儿。就这么守着娘亲,或许再过上三两年就会找个村里的朴实姑娘成亲,简简单单把这辈子过了,也不错。
山路不怎么平缓,马车渐渐开始颠簸。
又走了走,忽然,云丹景脸色一变,手上将缰绳一扯,“吁……你怎么来了!?”
前头的山路上,端端正正地跪着个男人。
阳钺没穿黑衣没戴面甲,也是简素的布衣麻鞋。见云丹景来了便冲他磕头:“主子,阳钺跟您走。”
“去,我才不要你跟呢。”云丹景哭笑不得地从车上跳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阳钺扯起来,推搡几把,“快滚,你武功那么厉害,好生回去择个新主子。”
阳钺一板一眼道:“影子死士一生只认一主。”
云丹景皱起剑眉。
青年人日益深邃起来的眼瞳,日益刚硬起来的面部轮廓,被穿透云层的阳芒照亮。他不悦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可是我已经不是烛阴教的人了?”
结果阳钺立马又跪了下去,“鬼门里有规矩,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这什么毛病规矩。”云丹景嘟囔了一句,又苦笑着摸了摸草帽的帽檐,有几根硬草扎得他手指疼,“可是我往后也不准备在江湖里闯荡了,你一个死士跟着我……”
阳钺涨红了那张木板脸,磕磕绊绊地道:“您……您还可以省下养狗的钱。属下给您看家。”
“哈哈,用死士看家?”云丹景被他逗乐了。马车里的林晚霞探出头来,盯着阳钺看了许久,问:“丹景……景儿,这个人又是谁啊?”
哪怕知道林晚霞听不懂,阳钺还是恭恭敬敬地道:“夫人,属下是主子的影子。”
“影子?”林晚霞眨眨眼,望着云丹景脚下被阳光拉长的黑影子,又瞧了瞧阳钺,费解地撇起了嘴,“你不是个人吗?人怎么能变成影子啊……”
“……”
云丹景头疼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对阳钺道,“……算了算了,你要跟就跟吧。上车。”
阳钺还想要替主子驾车,被云丹景不由分说拎着后领子,一把塞进车厢里了,最后还不忘揶揄地指着阳钺,“行了别废话了!如今你的任务就是——这一路上,好生替本少爷哄着我娘开心!听懂了没有?”
阳钺:“……”
“走喽!”
说罢,云丹景大笑着将马鞭一挥,“驾。”
马车走起来的时候,昔日的烛阴教小少爷没回头,就如他万般宠爱的妹妹在夕阳中离开兄长远行时一样,没回头。
正因为没回头,他也没能看见……
在他身后的高崖之上,嶙峋岩石之间,山风吹拂,白袍翩然。
——无论主子离教乃至叛教,影子都要誓死跟随?
……鬼门乃烛阴教所属,哪里会有这等荒谬的规矩。
那个一早就亲自批准了阳钺离教的烛阴教主,如今眸色清明而淡漠。他独自立在芳菲春色中,无声地目送着他唯一的弟弟……
远走高飞。
作者有话要说: 云丹景:(暴躁)玛德当时评论区一水儿的认为本少爷在无泽境拍了一年棺材板出来之后会如愿以偿继任教主!!!结果呢!?劳资要跑去种地!?哥你明明说好的要把教主之位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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