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汝入教时年龄太小,之前的事早就记不清了。
他记忆的开端,就是被灌入肚里就会浑身乱疼的苦涩药汁,和有一根直刺入他胸口,刺穿他心腔的冰冷长针。
听说他原是为少主养血的药人,只不过失败了。
还有好多好多人早就死掉了,只有他还活着。
活着就要继续喝药,继续放血。
他在药门做了好几年的奴隶、牲畜,直到数日之前,他才第一次见到了传闻的长流少主。
那天他被逼喝一种新药,可那些人都说他十有八九熬不过去。他怕死怕得哭了,他挣扎不停被扇了两巴掌。可那些人突然放开他跪下,口唤的是“参见少主”……
电光划过云边,远处传来隆隆的雷声。
风雨大作树叶摇晃得更厉害,木屋内头早就熄了灯,屋子的主人似乎已睡下了。
叶汝已经不知道自己在雨里哆嗦了多久,他嘴唇青紫,脚都冻僵了,涣散的目光外似乎又出现了那抹雪白的身影。
……少主的衣袍是雪白的,少主的面庞好美,少主神情淡漠并不看他,少主开口时嗓音清清冷冷,少主让药门的人住了。
那样身份超然的,仙君神祇似的少主,却甘愿从云端上伸,救他这么个卑微到泥里的东西。
他这辈子哪儿见过这么金贵又这么仁慈的人物呐?他完全痴了,忍不住偷跑出来,远远跟着少主想多看几眼,可他笨得从山上掉了下去。
然后少主又救了他一次。
再后来,药门竟不再逼他喝药了。
叶汝觉得,自己一定是要没用了才被放弃的。很快就会有人来割开他的血脉,把他的血全放干,让他物尽其用,死得其所。
他怕极了,每天都怕。
怕起来的时候,就忍不住一遍遍地回忆那天少主救他的一幕。
然后他就胆大包天地妄想……临死前再悄悄看少主一眼……
那时候他太害怕,都没仔细看少主的眉眼,只记得好看了。要是被放血的时候可以念着少主的样子闭上眼,那也能死的很幸福吧。
可是现在……
他可能会在等到少主之前冻死吧。
如果死在这里,自己的尸体会玷污了少主的眼吧。
是了,还有住在这间木屋里的不明身份的“大人”……为什么这个“大人”对少主那么坏,少主却甘心被他欺负呢?
吱嘎……
不知过了多久。
叶汝抬了抬沉重如灌铅的眼皮,在摇晃的视野看见木屋的门打开了。隔着雨帘,里头有温暖的昏黄烛光透出来。
暗青衣裳的少年斜倚在门边儿上,双臂环胸,那双精美漂亮的眼睛冷冷地望着他,声音仿佛远在天边,“……进来。”
叶汝头脑昏沉,只摇着头往后缩。
青衣少年的脸色更差,捞了把伞撑开,随后走进了雨,几步就站在了叶汝面前。
叶汝心内更加恐惧,他觉得自己又要挨打了。下一刻,腰侧果然就被踢了一下。
可令他意外的是,那力道并不太重,和药门那些人踢他时完全不一样……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踢人还有这种踢法的。
阿苦冰冷喝道:“聋了是不是?我叫你滚进来!”
叶汝一抖,他看见“大人”脸上毫不掩饰的厌烦,惊忙爬了起来。听从命令已经成了他被刻入骨子里的本能,叶汝像小兽一样四肢并用地进了木屋。
屋子里头暖极了,叶汝一进来就打了个哆嗦,又连连打了两个喷嚏。
他惶恐地低着头,缩在门口的一点点地方,生怕弄脏了“大人”的屋子再挨打挨骂,却无法阻止发丝上的雨水滴滴答答往下落。
却忽然,头上被扔过来一条宽大的毛巾,软软地盖住了脸。
叶汝呆愣住了。
透过毛巾的缝隙,叶汝看见青衣少年侧身对着自己负站在案前,那美丽的半张脸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出来,又暖又亮。
叶汝觉得自己是做梦了。
啊,这一定是死前的幻觉……
“把身上擦干了,别弄湿我的屋子。”
桌案前,阿苦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他又叹了口气,才硬梆梆地道,“告诉你,我是看在长流少主的面子上才……”
咕咚一声。
阿苦惊讶地转过头去,就见小药人已经一头栽倒在地上,裹在一团毛巾里昏过去了。
阿苦气得眼角一抽,“……”
这一刻,他真想干脆把这小东西踹出去,让他自生自灭得了。
可最终,阿苦在那默了半晌,还是老大不情愿地走过去,用脚把那孩子翻过来。
叶汝紧紧皱着眉,灯光下的那张小脸烧的通红,张着嘴粗重地呼吸,牙齿还咯吱咯吱地打着寒战。
再弯腰探一摸,额头滚烫,脚却冰凉,已是高热得很危险了。
“……”
阿苦认命地捂着额角叹了口气。
……
次日清晨,雨停了。
云长流照旧来找阿苦。
少主站在屋外头敲了门,里头便传来熟悉的,却比之往常稍显倦懒的声音,“进啊少主,没挂门闩呢。”
云长流一走进去就被吓到了。只见阿苦倚在床头,低头裹着毛茸茸的毯子蜷在墙边上,身下只铺了层褥子。
而床上躺着的孩子,云长流盯了四五息才想起来……这不是好几天前惹阿苦跟他生气的那个药人么!
而阿苦为这小病人忙活了半宿,才刚睡上半会儿就又被少主的敲门声弄醒,这时候还有点儿迷糊着。
他睡眼惺忪地看见云长流走过来,上身往前一倾就倒进少主怀里,软软地哼唧道,“唔少主……你看看你捡的小东西都找上我这了……你说怎么办吧。”
云长忙搂好了他,又给人把毛毯往上提了提,这才皱眉看了一眼床上,低声道:“你睡,我把人带走。”
向来淡泊的少主罕见地有些生气,没想到叶汝竟会跑来折腾阿苦。
这个小孩因他成了药人,又被取血针损了心脉。他原本是觉得有所亏欠,那天看见顺就救了,可没想到会牵扯到阿苦身上……
“别啊,”阿苦半闭着眼,在云长流怀里不安分地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我才煎好了药放在桌上凉着呢……昨儿我把他关在门外淋了好久的雨,他烧了整晚……”
云长流隔着毛毯轻轻拍抚着他,很心疼地低声道:“你不是不喜欢他么?不必为我……”
“不光是为你,少主。”忽然,阿苦窃窃一笑,“我不喜欢他和我愿救他,这是两码事。就像……”
下一刻,他从云长流怀里睁眼坐起来,抬掐了一下少主的脸颊,“我喜欢你,和我想欺负你,是两码事。”
云长流:“………………”
少主板着个脸,抿唇忍着两颊漫上来的热意,冷硬地揽着阿苦的后脑把人往自己怀里一按,“别闹,睡你的觉。”
……
等云长流把阿苦哄睡下之后,没多会儿那边叶汝也醒了。
等小药人清醒过来,立刻吓得从床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发抖,还没来得及开口请罪,就被还揽着阿苦的少主冷淡地一眼扫过来,“噤声。”
随后云长流起身,沉默着将被叶汝弄得汗湿了的被枕都换了干净的,才将安然睡着的阿苦小心横抱上床。
叶汝被云长流勒令在那不准出声也不准动,看着这一切几乎要哭出来。
天啊,他竟脏了人家的屋子和床铺,还、还让尊贵的少主亲……天啊!天啊!
把阿苦安顿好了,云长流才招把叶汝叫到里头,欲叫他喝下药,再好好儿盘问一下小药人的来意。
结果……
云长流叫他喝药,叶汝便不停磕头道这珍贵的药材自己不配喝;云长流问他来意,叶汝更是涨红了脸只知道连连请罪。
少主是个不善言辞又不喜和陌生人说话的,叶汝更是自卑惶恐结结巴巴。这俩人僵持了半天,居然什么都说不清楚。
最后还是阿苦睡醒了之后进来冲叶汝劈头盖脸一顿恐吓逼问,没过一刻钟就啥啥都弄明白了。
这小家伙竟是混在一波要被遣往分舵的药人间出了城的,然后半途循着记忆冒雨摸到了这边来,也是不容易。
听完之后,阿苦不禁感慨。
他首先想的是,这个叫叶汝的小孩儿也太傻了吧?
不逼他饮养血之药,怎么想也是少主嘱咐的命令,他居然觉得是自己死期要到了!?
其次就是唏嘘不已,这么个傻乎乎的小药人,记路的本事都比他家少主强呐……
至于把叶汝怎么办这件事,云长流想要这就送他回药门,阿苦却说药门里不会给药人治病。叶汝有过穿心取血的经历,体质极差,如今病没好就送回去,很可能就要死掉了。
“要么先放我这儿几天?”阿苦挑眉,望着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叶汝笑道,“就当养只病歪歪的小犬崽儿了,治好了再放回去。”
云长流闻言,却似乎有些不悦。
他又看了眼叶汝,忽然拽着阿苦往旁边走了几步,皱眉悄声道:“你……其实很喜欢他?”
阿苦大惊,“我怎么可能会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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