疲惫不堪的昏沉色泽在他眼底生长蔓延,被痛苦啃噬到麻木的心腔里似乎有魑魅魍魉的爪牙在攀爬。
……如果能干脆什么也不想,直接跳下去一了百了该多好啊。
可他还要活着,活下去,活下去。
为了阿苦,为了父亲,为了烛阴教,为了丹景婵娟,为了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毫无希望、毫无期盼地活下去,只是活下去。
……不,不对。
这样说曾经是对的。
可如今,似乎不太对。
云长流微微抬头,眼闪过一点茫然无辜的光亮。
忽然,就在这一刻,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有一点期盼的东西的。
待明年春来,阿苦说要送他桃花的。
他想要。
阿苦还说年年给他折花的。
他想要!
云长流霎时间清明过来。他急促地喘息着后退一步,双脚便猝然远离了那片悬崖。
下一刻,少主听见身后有淹没在风声里的足音传来。
他下意识转过头。
他竟然看见一盏明灯。
黑夜里,风雪,青衣小少年提着盏灯,远远从陡峭弯曲的山路间一步步走上来。
云长流怔了怔。
那个青衣的孩子的提灯被寒风吹得剧烈摇晃,那摇曳的光明活像跳跃的火苗,分开漆黑无边的悲哀之海,只一瞬就烫暖了云长流黯淡的眼眸。
阿苦终于从山路间跨上了云长流所在的峰顶处,在这里止步,隔着一点距离看着少主。
他眼角还含着一点笑意,柔软开口道:“有人吵着你了是不是?惹得你躲这种地方来。”
“嗯,”云长流恍然静默了许久,终于轻轻点一下头。他看着阿苦,清冷的眉眼渐渐温和下来,“这里最安静。”
于是阿苦提着灯继续走上前来,走到云长流身边。
这个冬夜,辽旷的山峰之上,风卷着雪飞扬不止,那青衣孩子提着灯,走到了白袍少主身旁。
——这里是神烈山,息风城,卧龙台。
——它本该是烛阴教教主闭关修炼的禁地,只由于当今教主云孤雁顾虑少主病体,不敢闭关,此处便早已被废用多年。
——所以,现在的卧龙台,只不过是神烈山最高,最冷,也是最静的地方而已。
第102章 兔爰(4)
卧龙台上,阿苦提着那盏提灯,站到了云长流的身边。不断有雪花纷飞而过,掠过他身边去时,也被灯光照成火星子似的颜色。
他望着少主那脸色苍白又披了一身雪的狼狈样,就忍不住头疼又心疼地叹了口气。
看这站在悬崖边上的失魂落魄的模样,十有八九还真是犯病了。
亏着自己真能找到人……要不然,在逢春生影响下,哪怕这小少主真能忍住不寻死觅活,大概也得在这儿站到把自己耗晕过去为止。
这么个鬼天气,一个还身负重伤的孩子,若真昏在这山上哪还能有命在?
阿苦便又叹了口气,无奈地抬为云长流拍去了肩上的积雪,又抚了抚他的发丝弄去那些雪粒……最后实在气不过,踮起脚用力在少主头上揉了一把。
云长流不声不响地任他揉弄,却用目光投过去询问的意思,迟疑道:“你……来找我的么?”
“可不么。”阿苦逆着风雪,将的灯往前提了提。他瞥了一眼被照亮的陡峭险壁,冲云长流勾了勾唇,“呵,这里好高啊。”
高峻的悬崖之下,卷着雪的寒风仍旧呼啸。饶是提了灯也只能照亮一小团地方,余下的仍是无尽的黑暗。
阿苦借着灯光看了会儿,忽然道:
“你刚才是想跳下去吗?”
他问的是那么随意自然,仿佛这一句话的含义之,并没有系着个烛阴教少主的性命在上面。
云长流却低下头不敢看他,神情满是愧疚自责之色,“我不是故意……对不起。”
少主的确内疚,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他明明只是心里躁得难受,才想寻个清静地儿缓一缓。
他觉得再如往常那样安静地咬牙忍一忍,就能把心上受的煎熬给挺过去。哪怕疼的像是生扒下一层皮,可一旦疼完了,自然也就麻木了。
等他“麻木”了,那糟乱的心绪也就算平复下来了,自是还会回去的。
……可不知为何,当他上到这卧龙台时,居然真的想到了去死,甚至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
如果刚刚不负责任地一闭眼跳下去,那别的人不说,就说眼前的阿苦,岂不是真的要被他害惨了?
幸而,他还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不能死的。然而还是该自责,毕竟是可耻地生了这种念头——这样害人的邪念,他明明连有都不该有,想都不该想的,不是么?
阿苦闻言容色却并没有什么变化,反倒柔和地点头,“嗯,我知道。”
他和少主并肩站着,却不看云长流,而是凝视着悬崖的边缘,缓缓道,“逢春生发作后会影响心神,这不怪你,你绝不是故意想寻死……我知道。”
“但是如果你心里没有这种念头,它也不至于会被逢春生勾起来。”
阿苦深深地望着那一片黑暗,许久才轻声问:
“你真的很想死么?”
他的声音几近被风声遮住,云长流却还是听清了。少主垂下眼,漠然地回道:“不,我不能死。”
“不是能不能,我问的是你想不想。”
阿苦转过眼来看着云长流。他的脸颊也被提灯照的亮亮的,带一点儿橙黄的暖色,“你想么?”
这一次,云长流果然没有立刻回答。少主迟疑着侧头,居然很认真地思索了许久。
最终,他点了头又摇摇头,轻声道:
“一开始,很想。”
“但是想到,还没见着明年春天你答应折给我的桃花,就又有些不太想。”
“我刚想到你,一回身就真看见你了。”
“我很……很……”
许是这样直接地表达情绪对于少主来说实在太罕见也太困难,云长流蹙起了眉,犹豫道,“我……”
他在这里停顿了很久才续上:“我觉得……很好。”
卧龙台上寂寥无人,云长流又凑过去一点,轻轻握住了阿苦的腕,略有恍惚地轻声道:“不想死的感觉……真奇怪。”
阿苦望着自己被握住的腕,抿了一下唇,叫了声:“少主。”
云长流原本白细的指上满是新伤,那是强忍毒发时忍不住自残所致。
阿苦被这样的指握着腕子,只觉得被握住了的更像是他的心脏。那颗东西从下头细细密密地疼将起来,一直疼到上头,使得连跳动都变得艰涩。
忽然,阿苦将里的灯往地下一放。
他轻轻吸了口这山巅的寒气,一合眼往前扑了两步,猛一把将云长流给抱了个满怀。
云长流惊诧地睁大了眼,他在这冲力下后退了一步,脱口而出小药人的名字:“阿苦!”
他冰冷的身子被阿苦拥住了。他的小药人就贴在他的脸旁说话,声音就在他耳边震颤,甚至唇瓣都能蹭到自己的耳垂。
“不想死,那就不要死……不要死!”
阿苦凭记忆绕开云长流身上的伤处抱着他,紧紧闭着眼,嘶哑却很用力地道:“少主,你活下去……会有更多更好的事!”????云长流眨了一下眼,也伸环了阿苦的腰身。他望着远处于天边交叠的灰暗层山,将下颔搁在眼前人的肩上,轻轻地问:“……当真么?”
“当真!”
阿苦扶着云长流的双肩把他扳起来,迫使少主看着自己,他有些激动,死死盯着云长流道:“你信我,我一定给你看更多更好的事!”
“我春天陪你赏花折花,夏天陪你练剑学琴,秋天山红了给你煮茶,冬天落雪了给你点灯。”
“我陪你,永远陪你……我们一起好好儿的活!”
云长流屏息,被小药人的话语震撼得微微睁大了双眼。阿苦忽然倒退了几步,他将淡青色的衣摆一掀,就在这山崖边上给云长流跪了下去。
少主吃了一惊,忙要来扶他。阿苦却把眉一扬,立刻高声道:“别动,少主,别动!你就站在那里,好好看着我,听我说的话!”
云长流有些无措地站住。隔着那么几步的距离,他看见青衣小少年的黑发在乱雪被吹动,眼眸炽热,开口时字字铿锵如誓,字字掷地有声:
“以后,我不是什么烛阴教的药奴。我只跪给你一个人,只做你的药!”
“如果你病一辈子,我就一辈子给你做药。”
“我生你生,我死你死。”
“你要一辈子保护我,日后做了教主也要疼爱我,永远宠着我顺着我。要这世上无人敢欺凌我,还要我的血只为你洒,要我伤只伤在腕上!”
说罢,阿苦抬起了右放到自己唇边。他低下头用力以齿咬破了食指,殷红的血珠渐渐自那细嫩的指尖冒出来。
跪地的青衣孩子缓缓将右向云长流伸过去。他眼眸清亮如星,郑重道:“少主,你要了我吧。”
丝缕的微风吹动少主的宽袖白袍。
云长流早已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失了神。他就站在那里望着阿苦,动也不能动,话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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