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野道:“你过来。”
燕思空迟疑地道:“下官尚有……”
封野霸道地说:“我叫你跟我走,怎么,被封魂吓得腿软了?”
燕思空只得跟了上去。
封野一路领着他穿过了蜿蜒迂回的雕廊,碧瓦朱甍(读萌),庭院深深,这座新购置的封家大宅当真气派。
远远地,燕思空闻到了一股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马粪味儿。
封野带他来了马厩。
燕思空心中升起一丝期待,他是不是马上就能见到那匹稀世良驹了。
果然,俩人走近马厩,那匹火红如霞的天山马王正在悠闲地吃着草,它一马霸占了四个马槽,其他马都躲它躲得远远儿的。
燕思空走上前去,却不靠近,怕被踢,只是赞叹道:“绝顶好马啊。”
封野抓起一根胡萝卜,塞进了马王的嘴里,边抚摸着它的鬃毛,看着燕思空谨慎地站于一丈开外,嘲笑道:“过来,它不咬人。”
燕思空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摸上了马儿的脸,那马也只是翻了他一眼,依旧故我地嚼着胡萝卜,他这才大起胆子,一路摸向马王的背脊、腹部、大腿,感受着那坚硬如石的肌肉透过掌心传递来的力量。
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马,真是天赐之物。
燕思空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让你来正为此事。”封野道,“我还没想到配得上它的名字,你来取吧。”
燕思空略一思忖,吟道:“传杯犹似少年豪,归鬓任霜,醉红未老,不如叫它‘醉红’吧。”
惟愿少年不老,醉红饮豪。
“‘醉红’。”封野眼前一亮,“畅饮似归少年时,这个名字好。”
燕思空看着封野意气风发的俊美容颜,淡笑着由衷说道:“只有殿下有醉卧沙场的英雄气概,也只有殿下的战马配得上这不老之名。”
封野明眸闪耀,璨过星辰,他得意一笑:“还是这么会说话,改日我带着你,驾着醉红跑上一跑,毕竟我能得此神驹,你有功。”
“多谢殿下,只是下官公务繁多,恐会……”
封野突然低下头,凑了过来,燕思空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封野的脸贴得极近,他甚至能感觉到那喷薄而来的温热的鼻息,只听得封野戏谑地声音响起:“你怎么变得这么矮了。”
燕思空无奈:“是殿下长高了。”
“你也打不过我了。”
“殿下言笑了。”
“我送你的匕首呢?”
燕思空黯然道:“为图生计,当掉了。”
当年他被元少胥赶出家门,其实偷偷回去过一趟,他把封野送给他的匕首当了五十两银子,拿给了元微灵,让她带着全家尽早离开广宁。
封野沉声道:“当年你我二人的约定,你也早已忘光了吧。”
燕思空的身体微微颤了颤,他低着头,以掩饰眸中的悸动,轻声道:“下官遭逢变故,很多事,都……记不大清了。”
封野失望地看了他一眼:“算了,不怪你了。”
燕思空禁不住微微一笑,眼前恍然浮现了封野别扭又可爱地小圆脸。
能再见到他,得知他安好,还未被他遗忘,已经……很足够,毕竟这世间怕是没几个人记得‘元思空’。
“饿了吧?跟我吃饭去。”
“下官……”
“我叫你做什么……”封野用手指点了点他,“你就做什么,少说废话。”
燕思空心想,封野,怕是没怎么变。
俩人来到中庭,庭中一株大槐树绿盖成阴,满树槐花正灼灼开放,春风轻扫,粉白花瓣随风缱绻飘散,铺洒一地,如丝如絮,淡香弥散于空气之中,仿佛正被仙气缭绕。
树下,早已备好一桌酒菜,薛伯站在桌旁冲他们微笑,不远处,封魂倚着树干打盹儿。
这一副静好的画面,多年以后依旧令燕思空记忆犹新,哪怕现实已面目全非。
俩人走上前去,薛伯冲燕思空躬了躬身:“燕大人,昨夜多有得罪,望大人恕罪。”
“昨夜是你?”燕思空有些惊讶,这薛伯看上去如此平凡,竟是藏了不俗的功夫。
薛伯笑道:“大人若仍觉不适,可以先喝一碗这鸡汤,润润心肺。”
“我没事。”燕思空看了封野一眼,但见罪魁祸首毫无愧色,也无可奈何。
封野坐了下来,燕思空不肯背对封魂,便坐在了封野旁边,被封野一眼识破,嘲弄道:“你就这么怕它?封魂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灵性得很。”
“既是灵兽,更当心存敬畏。”燕思空心想,到底是畜生,万一发疯咬人怎么办。
封野笑道:“薛伯,倒酒。”
燕思空看着薛伯抱起酒坛子满上了两碗酒,头皮有些发怵。他虽然酒量不错,但大白天豪饮,简直像个浪荡子,不成体统。
薛伯倒好了酒,就退下了。
“你酒量如何?”封野端起酒碗,举到了燕思空面前。
“尚可。”
“哦,那你又一样输给我。”封野把酒碗强行塞进他手里,命令道,“干了。”
燕思空无奈一笑,以袖掩面,仰头咕咚咕咚把一碗酒都灌进了肚子里,而后一抹嘴:“嗯,上好的寒潭香。”
封野看着燕思空手里干干净净地酒碗,微微色变。
“殿下请吧。”
封野撇了撇嘴,举起碗,豪迈狂饮,上下热烈滚动的喉结就如他一般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一碗饮干,封野豪气笑道:“好酒!”他一手提起酒坛,再满两碗,然后直勾勾地盯着燕思空的眼睛,“给我讲讲你的十年吧。”
第33章
燕思空长吁一口气,眸中显出几分茫然,他缓缓道:“无非是四处流浪罢,做过杂役,养过马,给人润笔,做人伴读,还当过账房。”这些无一谎言,只是他隐瞒了更多。
“你是怎么逃出采石场的?”
燕思空忍着心头绞痛,轻描淡写地带过:“趁人不备跑了。”他转而问道,“殿下又是怎么找到我的?”
“春猎之后,我就想结识那助我驯服烈马之人,着人查了好些天,还派薛伯亲去辨认,得到的结果是——燕思空,二十三岁,昭武二十五年中第,时任翰林院编修,祖籍……潘阳府吉安县?”
燕思空沉默。
“虽然你改了姓氏,也并非什么潘阳人,但听到‘思空’二字的时候,我直觉是你,只是,你是怎么变成潘阳人的?”
燕思空依旧低着头,在思索如何应付。
封野伸手捏住了燕思空的下巴,强迫他面冲着自己,犀利地目光紧盯着他:“说,不许骗我。”
燕思空拽开封野的手:“我已一刀斩断过去,因此隐瞒了身世,求世子殿下念在旧情,为我保密。”
封野哼笑一声:“我若不念呢。”
燕思空道:“殿下不会的。”
“你怎就这么笃定?”
燕思空摇摇头,微笑道:“殿下不会的。”封野本性未变,他一点也不担心。
封野看着燕思空白玉面上那浅淡笑容,仿佛一眼就把自己看透了,有些气恼,可又觉他颜如舜华,正灼灼开放,当真是万千难觅的翩翩佳公子。他把酒碗推到燕思空面前:“你干了这碗,我就帮你保密。”
燕思空斜睨了封野一眼,乐道:“当真?”
“我几时骗过你?”
燕思空端起酒碗,再次豪饮而尽,然后将酒碗重重砸在了桌面上,用力抱拳:“谢世子殿下。”
“行了。”封野不耐地推开他的手,“我不信你说的。”
燕思空一怔:“不信什么?”
封野眯起眼睛:“你当真要一刀斩断过去?”
“……是。”
“那你为何入朝为官?”
燕思空笑道:“读书人不做官,又能做什么。”
“你就不想报仇?”
燕思空沉默了一下:“人微言轻,苟活已是不易。”他转而定定看着封野:“殿下为何如此咄咄逼人啊。”
“你……”封野不悦道,“你根本就不像元思空。”
燕思空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悲凉,嘴上却是调侃:“长大了嘛。”他给封野倒上酒,“来,既是久别重逢,值得醉上一场。”
封野也不再说话,闷头喝了起来。
几两香酿下肚,燕思空发现封野的酒量还不如自己,但却十分敢喝,喝得起兴了,非要拉上他去找封魂玩儿。
燕思空死活挣扎,却毫无用处,被封野硬是拽到了树干之下,扑到了封魂身上。
燕思空狼狈地就要爬起来,被封魂一爪子按在肩膀上,一只独目冷冷地看着他,他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尖长獠牙,只好重新坐了回去。
封野枕着封魂,呵呵笑道:“你当我为何将那些人拒之门外?因为,我不知道他们都抱有何目的,背后又是哪方势力,也懒得分辨,左右……”他重重打了个酒嗝,语气透出几分失落,“左右我回来就是做质,无所作为岂不更好。”
燕思空许是喝了酒,胆子大了不少,学着封野的样子,将半身依靠在封魂身上,那温暖而厚实的皮毛,竟给人一种奇异地安心,他道:“殿下虽不能上阵杀敌,但此举更为靖远王立下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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