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看似逐渐平息了,但罗若辛对沈鹤轩的不满开始加剧,他知道沈鹤轩一日不走,他就一日被掣肘,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不但救不了自己的儿子,连太原的兵马都难以掌控,于是开始处处与沈鹤轩唱反调。
沈鹤轩虽是监军,但并无实权,罗若辛若听他的,他们协同对敌,不听他的,他也只能向皇帝告状,但他为人缺乏变通,三天两头告状,皇帝也烦了,加之封野迟迟不敢进攻,太原暂时太平,反倒是陈霂逐渐势大,开始更令朝廷头疼,所以他和罗若辛的不和,恐怕没人能给他“做主”了。
这些消息对于燕思空和封野来说均是大大的喜讯,眼看着冬日就要来了,天气转寒之后,仗会更不好打,他们日夜都在期盼着拿下太原的契机,而这些机会从来不会从天下掉下来,他们要自己去创造。他们暗中联络周克,让他想办法杀掉罗闻,事成之后,马上送他的亲眷出城。
这一招既能验明周克的忠心与否,又能让罗若辛和沈鹤轩彻底决裂。
时奉太原城正在依照沈鹤轩的意思,在城墙外加修延伸的塔楼,能同时起到岗哨和护城的作用,此工程自然需要大量徭役,罗闻正是被派在此处劳作。罗若辛便开始借故找茬,说太原已是天底下排得上名号的坚城堡垒,修建塔楼是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但那塔楼已经开工,此前也是他同意的,现在要停工,自然与沈鹤轩互喷起了吐沫星子,一时没有定论。
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徭役们还在监工之下辛苦劳作,一块加固不稳的墙石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罗闻头上,将这个只做了七天徭役的公子哥儿,当场砸了个稀烂。
此事不及天明,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太原城,据闻罗若辛得此消息,当场吐了血。
为了查清是谁推落巨石,罗若辛将昨夜在场之人都抓了起来,城内风声鹤唳、一片混乱,有一辆运送金汁的牛车,悄无声息地将周克的妻女送出了城外。
塔楼确实停工了,但罗若辛的独子也已死而不可复生,罗若辛悲愤交加,正值壮年之人竟是形容老迈,病倒在床。
封野知道时机真的到了,去信给勇王,说自己年前必能拿下太原,过了大年,就迎楚王入中原,楚王登庸指日可待,如若他此时不响应,往后再无机会。
燕思空则伙同太原城内的奸细和周克,在罗若辛与沈鹤轩闹得不可开交、人心惶惶之际,趁虚而入,重金收买太原将士,这一战必须一举定乾坤,若让罗若辛和沈鹤轩反过劲儿来,同仇敌忾,那便又回到从前了。
俩人暗中筹谋,打算与周克里应外合,攻破太原城,但尽管周克已经被彻底收买,连妻女都在他们手上,可周克伤势未愈,现在才勉强能下床,而且还被降了职,他是调动不了什么兵马的,但他却献了更好的一计。
自从前一位兵器库的库管因为罗闻一案被砍头之后,新上任的库管与周克私交甚笃,俩人都是从士卒一步步爬上来的,但此人不如周克那般勇猛,至今也不得重用,他最大的毛病便是贪财,正中他们下怀。
周克拿着封野的银子,买通了此人,准备炸毁兵器库,待城中大乱时,乘虚攻城,那便是他们唯一攻克太原的机会了。
虽然计划周详,但算计来算计去,仍然无法避免攻城之战,他们的兵马是太原的两倍,即便毁了兵器库,也不会有十足的胜算,除非勇王出兵相助。
他们商定了炸毁兵器库的日子,但迟迟等不来勇王的消息,封野最后给勇王送了一封信,又命元南聿领兵来援。
燕思空有些担忧道:“你的意思是,不等勇王了?”
“不等了,他若来最好,他若不来,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只要阙忘来,此战胜算大增。”
燕思空点点头:“如今庆阳的形势稳定,平凉、凤翔也早已收归麾下,阙忘终于可以抽身了。”他有些感慨道,“我都快一年没见到他了。”
封野看了他一眼:“你真的想见他吗?”
“为何不想。”燕思空心想,莫非封野以为他会因身份之事而对阙忘有所忌讳吗,思及此,他胸中顿时烦闷起来。
封野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便快了,我等着他再为我立下大功。”
“阙忘跟着你,着实学了不少。”燕思空低声道,“他从前只是个江湖人士,若不得你教导,岂能统领兵马,你们,也算互相成就。”
“当然。”说到元南聿,封野面有得色,“他在我落难之时倾力相助,誓死追随,这样的人,一生也未必能得一个,所以我封野有什么,绝不差他一份,现在他为我攻城拔寨,将来我许他无上尊荣。”
燕思空听来心中有几分酸涩,这明明是好事,他巴不得元南聿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可这话从封野口中说出,他却不是滋味儿。他也对封野倾力相助,誓死追随,他也能为了封野不顾所有,仅因为他曾经欺瞒过封野,便是他做什么,都再也不及元南聿那般纯粹,立下再多功劳,都换不来封野对元南聿的那翻夸赞。
当燕思空意识到自己竟是在嫉妒元南聿时,他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这是在想什么?当年就是因为他的自私,不愿意将封野与元南聿分享,才造就了后来俩人身份的误会,他已经尝到了苦果,他欠元南聿的,一辈子也赎不清,他竟然还能冒出这样的想法,而且偏偏还是因为封野,简直愚蠢至极!
燕思空深吸一口气,强逼着将思绪拽了回来,他道:“如此甚好,只要有他助力,勇王来与不来,我们都能拿下太原!”
封野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勃勃:“不错,等我们攻克太原,就叫他后悔去吧!”
“介时陈霂便不必冒险去攻打旧都长安,可以直躯太原。”燕思空暗暗握紧了拳头,“你二人若和军,天下必无人能挡!”
方才还满怀壮志的封野,听到陈霂,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还没出兵呢,你就先想着迎陈霂入中原了?”
燕思空明知封野不愿意听到陈霂的消息,尤其是在这心绪焦虑的大战之前,可他还是说了出来,在极深的意识里,他惊恐地察觉到,自己也许是故意的,故意用陈霂来激封野,就像封野对元南聿的不吝夸赞……
燕思空心跳得极快,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稳下胸中的烦乱,轻声道:“我只是展望我们的胜仗,绝无他意。”
封野冷哼一声,站起身:“这几日加紧备战,任何跟此战无关的事,我现在都不想听,我必须赢,你明白吗,这一战,我必须赢。”
“我明白。”燕思空深吸一口气,伴随着对元南聿的愧疚和自责,郑重道,“我说过,我一定会为你拿下太原,决不食言。”
第234章
又是一年中秋。
对于汉人来说,中秋是春节之外最重要的节庆,天上的月满映射人间的团圆,背井离乡的将士们在这一日会格外思念相距千里的亲人。
延州城内的百姓们都在准备着过节,那太原城虽然被围,但暂时也夺不去民间的这点吉祥喜乐,他们浑然不知,一场改变大晟国运的大战正酝酿在表面的平静之下,即将迎来泄洪般的爆发。
燕思空站在大营的塔楼之上,眺望着远处平静的太原城,他仿佛看到了再过几个时辰它将要千疮百孔、血流漂橹的模样。他想着自己一路走来所背负的无数人命,没有一个是他亲手了解,但却都因他而死,而他的心中只剩下麻木。
封野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身边,轻声道:“阙忘昨日已从庆阳启程,不久就能抵达,我们也准备好了,就等周克的信号。”
燕思空点点头,没有说话。
“你在看月亮吗?”封野抬头看着天上硕大的圆月。
燕思空微微抬首,轻吟道:“‘此生此夜不常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明年,我们该在紫禁城里看。”
燕思空失笑,又感慨道:“其实无论身在何处,看得都是同一个月亮,珍馐美味、锦衣玉食,也一样花开花落,生前宅院再奢华,死后陵墓再气派,容身也不外乎方寸之地,人这一生争名逐利,究竟是为了什么?”
封野嗤笑一声:“说起争名逐利,几人争得过你,你反倒生出这样的感悟,岂不矫情?”
“是啊,是有点矫情。”燕思空自嘲道,“流落街头时,我心里想的只有吃上一口饭,现在大约是吃得太饱了。”
“人一生之所求,大约就是……”封野想了想,“过上神仙一样的生活吧。”
“何为神仙一样的生活?”燕思空转头看着封野,深邃而睿智的眼眸在月华的映照下忽明忽暗,“这世上真有神仙吗?就算有,我想也不是腾云驾雾、鸿衣羽裳、长生不老的。”
“为何?”
“因为人就是人,人超脱不了人的烦恼和病老,便把所有的幻想俱形出完美无缺的‘人’,那就是人类想象的神仙。实际有没有神仙,人根本不知道,就算有,也不是人可以想象的,人想通真达灵,只是希望‘逍遥似神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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