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少波慢慢转回头望向荣雨眠。“然而,那个经常掩饰不住自己欢喜之情的晟王殿下却在两个月前再次变了一个人。荣公子,我相信你也明白让事态急转直下的是什么事吧?”
荣雨眠没有回答,无论如何他不可能在奉少波面前承认任何事。
奉少波也没打算等到他的回答,很快,话锋一转,前者一字字问道:“当面对不是你死就是亲父死的局面,荣公子,你希望晟王殿下如何抉择?”
4
“晟王殿下不可能背叛自己的父皇——但他还是选择救你。”奉少波直视向荣雨眠的眼睛,忽然加快语速道,“向文星在黎阳查到的事情,晟王殿下这边至今只有四人知晓。但话说回来,晟王殿下将消息控制得再严,他也没有办法保证太子是否已知情。北尧细作已经让皇上怀疑到前朝秦统帝之子,若皇上再听闻恰好在黎阳长大,且身世可疑的你,难保不会起怀疑。可以说,就在晟王殿下前往黎阳之前,荣公子你已岌岌可危。但是,无论是北尧细作的口供,还是向文星的调查,你都尚不知情,换而言之,你还不知道自己可能暴露了什么秘密。晟王殿下清楚,以眼下局势,你只有离开,才能安全。因此,他故意疏远你,想要让你明白自己已经被怀疑,提醒你早做打算,尽快离开。”
……赵拓明,你真的是那么想的吗?
你希望我就此离开,然后到某一日,当我们再次相见,已经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敌人?
“可是,”奉少波低声接着说道,“他骗了他自己。他根本不希望你离开。因为担心在他离京后太子向皇上密告你,晟王殿下交代了留守的曾大人防着皇上和太子,若你遇到危险,务必暗中救下你。因为让曾大人密切注意皇上这边的动静,他与曾大人每日都以密文飞鸽传书。有几次我看到晟王殿下读密文。密文最后一句总是说你还在晟王府里,每次看到这一句,我能瞧得出,晟王殿下并不是着急你还未走,反而在为此庆幸——直到那日,他在接到密文后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便立即独自上路,直奔皇城。”
说到此处,奉少波苦笑了一下,无奈叹道:“晟王殿下日防夜防,却没有防到元柳。在他心里,元柳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怎么会想到能出这种事情?说实话,这件事我一直不认为晟王殿下哪里做错。或许他生性善良,对你的事更是因为情不自禁而显得优柔寡断,但他竭尽所能在保护你,纵然没做好,甚至做得太糟,但至少,这是他无心之过——不过,昨日他酒后吐真言,告知我一件事,我才因此明白,为何他认为自己大错特错。”
不知何时垂下眼帘望向地上青草的荣雨眠闻言抬头。他注意到奉少波使用的词“酒后吐真言”,昨夜赵拓明喝醉了吗?
在他离开晟王府的第一个晚上,赵拓明在为什么事求醉?
“我从未见晟王殿下醉得如此厉害。”说着赵拓明醉得如何厉害的奉少波,语气却越来越平淡,“他甚至还认错了人,将我当成你不停地问我各种问题。他问,他那么拼命讨好你,为什么你走的时候,眼睛里连一点犹豫都没有?他问,为什么你不喜欢你们的新家?他说,你曾经答应他,只要他不说放弃,你就不会离开他。因此他才敢疏远你,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他相信你不会走。他说他错了,不应该明明不想你走,却故意疏远你,装得好像想要帮你似的。可是,他问你,明明你答应了他,只要他不说放弃,你就不会离开他。为什么在他拼了命坚持,怎么都不肯说出那两个字的情况下,你却就那么轻易地选择离开他?”说到最后一句,奉少波那听着呆板的平静声音里隐约透漏出一丝责问的意味。
……是啊。他才是背信弃义的那个人。
荣雨眠唯有沉默。他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时,奉少波从石凳上站起身来,“今日在下前来见荣公子完全是自己的主张,晟王殿下并没有为留下荣公子筹谋任何事。事实上,晟王殿下已经做好准备,面对荣公子就此离开的结果。”说罢,他整了整衣摆,又向荣雨眠行了一个大礼。“在下言尽于此。荣公子,就此别过。珍重。”
通常注重礼节的荣雨眠这一回却忘记起身回礼。他坐在石凳上怔怔望着奉少波离去的背影,心头各种情绪翻涌而来,仿佛有惊涛真实拍击在他的胸口,令他甚至在石凳上都有些坐不稳。
不知多久过去。
当荣雨眠起身往自己在寺庙客房走去的时候,他的身子依旧有些晃。他一边告诉自己不能因此乱了心神,无论如何都必须离开,一边却不自觉加快步伐,迫不及待想要去核实一件事。
昨日荣雨眠离开的行程急,初霁去找轿夫的时候赵拓明另外命人替荣雨眠准备了行装,期间,赵拓明特地让人将包袱拿出去了片刻。照理荣雨眠与初霁的衣服都在屋中,没有什么东西是需要将包袱拿出屋子装的——除非,赵拓明不希望荣雨眠瞧见装了什么。
当时荣雨眠并未太留意这一细节,事实上,他这几日始终心神不定,这是他懒得理会这些无关紧要小事的主要理由。而现在,荣雨眠想要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对他来说,这不再是小事。
荣雨眠很快来到自己的客房。正张罗着晚膳的初霁瞧见他喜道:“公子,你回来得正好!我正担心万一饭菜凉了怎么办。”
“初霁,稍等一下。”荣雨眠随口应了一句,径直往客房的柜子走去。
注意到他动作的初霁好奇问道:“公子,你找什么?”
荣雨眠一边取出包袱,一边回答:“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那装满衣服的包袱被慢慢打开。之前初霁从最上面取过一套替换的衣服,这时,荣雨眠将剩下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放到旁边。最后,他在最后一套衣服上面发现了一叠银票。粗数一下,至少有上万两银子。
这和荣雨眠想象的不一样。他以为会是更能体现情意的信物,可结果,赵拓明偷偷放的是再俗气不过的东西……却也是再质朴不过的心意。
5
此处是最适合的地点,如果荣雨眠想要逃离。
这与他信不信奉少波所说的,赵拓明并未派人跟踪他无关,只是综合考量,从这个地方离开最为稳妥。荣雨眠在轿夫将他抬至此地时叫了停。
山路崎岖蜿蜒,他们经常停下稍作休息,这时荣雨眠喊停,无论是初霁还是轿夫,无人觉得奇怪。
一如之前的习惯,轿子被放下后初霁立即过来扶荣雨眠下轿透气。
“公子,你冷不冷?我给你披上披风。”
山寺的春天来得晚,秋季却到得早。眼下山下暑气未散,山中已是天寒露冷。说是透透气的荣雨眠实际倒被风吹得有些凉意。于是,他乖乖接过初霁递过来的翠纹织锦披风,心想这深色披风应该能帮他在渐暗的天色中更好的隐藏行踪。
——但他始终没有行动。
他在山路边的石头上坐着,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又想到些什么。
夕阳仿佛在倏忽间跃下远山。原本因得以休息而轻松高兴的轿夫开始等不及,有人过来问荣雨眠,是否可以启程,荣雨眠却摇了摇头道,再稍等片刻。
事实上,他坐得太久。若有人监视他,想必早已警觉。可以说,最好的逃离机会已经失去。然而,荣雨眠依旧坐在原地。
夜色渐深。自发现银票后一直就有些担忧的初霁察觉到不对劲,他小心低头询问荣雨眠道:“公子,你怎么了?”
荣雨眠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了许久,最终不答反问道:“初霁,如果有人待你真心,你也对他诸多牵挂,可是,若你不离开,有朝一日不是他害了你便是你害了他,你会怎么做?”
初霁不假思索肯定道:“公子,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晟王殿下一定有办法解决你的问题!”
你这小鬼,什么时候那么机灵的……
不远处,轿夫终于等得不耐烦,领头的过来催促。若不是知道荣雨眠是晟王府的人,这会儿大概他们早就散去。
面对轿夫的询问,不等荣雨眠吩咐,初霁立即给他们加了银子,请他们再稍候。
这个单纯的小少年原来的确在不知不觉间懂事,他猜得出荣雨眠的犹豫,却一句没提该继续赶路。
荣雨眠又静坐好半晌。
方才他问初霁的那个问题,其实答案早已在他心底。他知道自己想得再多,最终也还是不会离开,只是,他怎么也想不好:回去该如何面对赵拓明?
原来赵拓明从未辜负过他的心,也没有一刻是真心想要放弃他的,而在如此情况下,他们都沦落至此,他们还能怎么做?
他们还能怎么做,才可能会有足够好的未来?
……金孙,你能原谅我留下的决定吗?
月亮悄无声息爬上枝头,远处不知被何事惊动的飞鸟从林中飞起,荣雨眠终于站起身来。
一直悄悄望着荣雨眠的初霁不自觉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他结巴了一下才问道:“公子,我们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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