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兔儿爷 (九白乌鸦)


  生颐的眼睛通红,他咬牙切齿地点点头,说“好”说罢,转身就要走。
  “慢着!”琴茶叫住他。
  他回过头,看到琴茶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剪刀,不等他反应过来,琴茶就朝自己衣摆处狠狠剪了下去,顺势一扯,扯下一块布条,他举在手里对生颐喊“洪生颐,从今往后,我们割袍断义,不再是兄弟!”
  生颐的心突然难受起来,他还是忍着内心的痛苦道“不再是兄弟,是什么意思?”
  “一刀两断。”
  “好”生颐逞强笑了一下“那么,后会有期。”说着,头也不回地迈出了桂川。
  待生颐走了,守安关切地问“师兄,你还好吧?”琴茶点点头,示意没事。守安知趣地说:“师兄,那你先回屋吧。我把这些碎片打打扫了。”琴茶道“不必了,我来收拾。”守安看到琴茶凝重的脸,不再说什么,转身进屋了。
  四周静了,刚才还热闹的桂川里没有一丝生机。琴茶深吸了口气,蹲下身子,把那些碎片一点点地捡起来。
  这一块儿有一点乌黑,应该是眼睛,这一块有一点淡粉,应该是三瓣嘴,这一块儿有一道浅浅的棕色,应该是胡须.....
  琴茶一点点地捡着,他不知怎的,又想起第一次和生颐接触了。
  那天生颐把他带到家里,把他的兔儿爷粘好,生颐还说了,他们是最好的朋友。
  现在呢,恩断义绝,一刀两断。
  想到这儿,琴茶自嘲地笑了一下。
  他没有落泪,也没有再发脾气。这么多年了,他早都会承受这一切。他把那些碎片包起来,朝屋里喊“守安,收拾收拾,下午桂川还要开张呢!”
  傍晚。
  戏台子上,琴茶转了身子,低头,回眸,朝台下不经意看去,最中间的位置上——是一郎。
  生颐果然不会来了。早该知道的吧,闹到这步田地,两人以后是不会有来往了吧。
  一郎看到琴茶,笑着朝他点点头。
  一郎总是那么温柔,总能体恤琴茶的悲欢,从来不把自己的愤怒发泄于他。
  而生颐,丢下他八年来不闻不问,在最后还要高高在上来指责他。
  罢了,以后不去想便是。
  晚上,琴茶点了灯,把一堆碎片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面上,他把头发理在耳后,轻轻摸索过那些碎片,倒了些胶,正要粘,背后被人拍了一下“嘿!”
  琴茶一惊,手里的碎片差点掉到地下,他慌了一下,下一秒手就被同样一双白皙的手握住“怕什么?”那人笑了,琴茶侧头看清来者,眉头舒展开:“李书扬?你怎么来了?”
  李书扬随手拉过椅子坐下,:“看你不开心呗,来陪陪你。”
  琴茶轻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继续低头拨弄那些碎片。
  “我来”李书扬从他手里拿过碎片,很仔细地涂了胶,一点点拼了起来。琴茶看着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怎么了?”李书扬问“看着我干嘛?”
  琴茶摇摇头,他的心里发酸。眼睛也发酸,酸的要流下泪来,他想起六岁那年,生颐也是这样,小心又笨拙地帮他拼好一只兔儿爷。。
  那是师父给他的,也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礼物,生颐亲手帮他拼了一个下午,那只兔儿爷也因为生颐亲手拼的而显得更加珍贵。那天下午是他最快乐的下午。
  他看向床头,那只兔儿爷在最里面,虽然是拼起来的,却丝毫不显得突兀。生颐的手总是那么巧,他一直都那么聪明。而自己呢?只会哼哼唧唧唱几句戏,怪不得,怪不得赶不上他,毕竟自己和他不是一道儿人。
  那个下午,他曾那么用心的帮他粘好。
  而这次,是他亲手摔碎了。
  罢了。
  琴茶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有点困了,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他有点应付不过来。他想睡一觉,把一切都忘了。
  李书扬看到他趴在桌子上,皱着眉头,道:“你先去睡吧,我一个人也能拼好。”
  琴茶摇摇头:“不困。”
  李书扬也不说话了,一盏小小的灯,在两个人头上悄无声息地亮着。
  琴茶再睁开眼,身上披了一件外衣,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胳膊都被压麻了。他看到那盏小小的灯,灯下的李书扬还在一手捏着胶,一手捏着碎片,一点一点拼起来。
  “醒啦?”李书扬问。琴茶点点头“几点了?”李书扬说:“不知道。”“你还不睡吗”琴茶趴着说。李书扬把一只刚拼好的兔儿爷放在一边“不困,你先睡。”琴茶没有理他,只是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那些碎片。
  “好了好了,你还不睡,我看你明天哪来的精神去唱戏?”
  琴茶没有说话,就那样躺在臂弯里,看了看李书扬认真粘拼的模样,又看了看桌上闪闪亮的碎片,眼泪突然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他抬起手慌忙擦了把眼泪,但是李书扬还是看到了。
  这次轮到李书扬慌了手脚,“干什么,怎么还哭上了?”说着伸手去给琴茶擦,忘了自己手上还有胶,在琴茶脸上抹下一道白色。
  “别哭了,别像个小孩子。”
  爱到深了,谁都是孩子。
  琴茶别过脸去,李书扬还像哄小孩般摇了摇他,道“别哭别哭,你先去睡吧,我保证,我保证会给你粘好,好不好?”
  曾经的生颐也是那么温柔。
  琴茶躺在床上,看月色凄凄凉凉,像一潭湖水洒进来,他就在湖里越沉越深。
  洪老爷醒了,费力地睁开眼微微动了动,坐在旁边的生颐被惊醒,连忙问:“爹,爹你醒了?你喝不喝水?”
  洪老爷点点头,生颐抓过杯子,倒了一杯温水,轻轻递到洪老爷嘴边,“爹,爹...”
  洪老爷缓了好久,把气喘匀,问“怎么....怎么这几天没有,没有去桂川呢?”
  生颐愣了下,低着头不说话,洪老爷看出了什么,转头问道“怎么....怎么了?”
  生颐咬咬牙,下定决心般地说“他....我和他....他是汉奸!”
  “啧!”洪老爷拍了生颐一下“瞎说,瞎说什么!琴茶他,是个好孩子!当年,多亏了他....”
  生颐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爹,你说什么...”





第21章 第 21 章
  生颐倚着桂川的墙,依稀听得到院里锣鼓喧天,伴随着琴茶熟悉的腔调,八年了,他的声音没太变化,又柔,又轻,但是很有力量。只不过现在更成熟了,少了少年的青涩,多了一点儿稳重在里面。
  记得琴茶第一次上台才八岁吧,奶声奶气,声音还紧张地颤抖,仿佛稍微一用力,喉咙就要扯破似的。现在啊,他早就是能独当一面的班主了。听说了,琴茶是全北平,甚至全国第一流的花旦,但是也听说了,听说他...给日本人唱戏。是个卖国贼。
  信吗?生颐其实也不信琴茶会卖国。琴茶温柔,随和,但是正直,明是非。他气的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琴茶怎么能和别人走的那么近,叫的那么亲密!
  兔儿,兔儿,这是他才能叫的!六岁那年的兔儿爷是他粘的,每一年的兔儿爷是他送的!在战场上,他拼命也护着怀里的兔儿爷不被摔碎,只为了能给他带回来。琴茶喜欢,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
  有别的人叫他兔儿,有别的人听他唱戏,有别的送他东西。
  自己被置于何地?
  真是造化弄人,说出去也是天大的笑话,生颐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连进桂川听戏的资格都没有了。
  生颐苦笑了一下,点了一根烟。最初抽烟是琴茶教他的,琴茶靠嗓子吃饭,按理说不能抽烟。但是琴茶说,抽烟能让烦闷减轻。那年琴茶不过十七八岁,生颐笑着说:“你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烦闷。”琴茶说:“你是富家子弟,当然不懂。”
  那年年末,琴茶的师父去世。琴茶默不作声地把一切安顿好,从此之后十来年,把桂川打理得风风光光,班主当的有模有样。
  后来生颐接管了家里的生意,才知道琴茶的苦闷哪里来,那是命运使然,把一切使命和责任强加于肩头。
  琴茶不怎么抽烟,多数把烟点着了,在指间把玩一阵便掐了,连同他的所有烦躁和苦闷一起熄灭。
  现在琴茶还抽不抽烟呢?生颐想。
  “吱呀”门开了,生颐一惊,手里的烟险些掉了,定睛一看发现是守安时,才松了口气。
  “怎么?洪少爷来了不里边儿请?”守安一半挑衅一半玩笑地问,显然已经不大生气了。
  生颐把烟掐了,道:“怎样?怎样…?兔儿他,他还生我气?”
  守安笑道:“我哪里知道?”
  生颐急了:“什么话,他到底还生不生气了?他现在怎样?”
  守安也严肃起来:“生颐哥,我是真不知道。师兄那个人,你也不是不知道...”
  琴茶是戏子,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控制情绪是基本功。琴茶这一点无可挑剔。他总是带着一副微笑的,云淡风轻的表情,不轻易发怒,不痛哭流涕,偶尔面对生颐的时候才开怀大笑。
  离两个人闹别扭已经过去一个多礼拜了,正如守安所言,琴茶确实没什么变化,该唱戏唱戏,该练功练功。一郎还是每天都来听戏,琴茶待他也如平日,唯一一点不同,便是琴茶现在不和一郎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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