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澜笑了一声,“无妄截到了大理王府与南掌国的通信,的确算是师出有名。但大理王府中,坐镇南疆的八万兵众,不、可、小、觑。”上官澜屈起指节叩击桌面,最后四字,一字一顿,但话语之中的轻狂,却仿佛不曾将那八万兵众放在眼中。
莫仓眼神豁然一亮,“盟主的意思是,策反?”
上官澜嘴角一抬,露出个深浅莫辨的笑容,“沾边儿了。”
杨千秋用力捻着下巴上的胡子,若是再用几分力气,都能捻断了,“不对,策反不合适。策反,就是将那八万兵众逼上死路,不可不可。”
莫仓垂头看着面前茶盏里头清透的水纹,“既然不能策反,也只能让那八万兵众与大理王府处处掣肘了。”
“大理王暴戾恣睢,南疆苦之久矣。”殊无妄又突然蹦出一句。
这句话虽然也是无头无尾,但所有人都听懂了。上官澜了然一笑,“若是我们再散出消息说大理王通敌叛国,南疆子民,八万兵众,该当何如?”
听得这一句,几人眼神豁然雪亮。殊无妄已然豁然站起,“我去吩咐。”
上官澜笑了一笑,慢条斯理给自个儿倒了一杯白水,看向殊无妄,“大理王府眼下没什么动静,但也得看紧了。去吧。”
殊无妄领命而去。
莫仓笑叹一声:“盟主思虑果然周全。”
上官澜笑问:“莫先生早来试药,药如何了?”半满的一盏清水,却是竹上清露,只这半杯,已不知是几株青竹叶上露。
莫仓答道:“已然妥当,用的都是南疆能寻着的草药,已经有人在配药炼制了。”
“好,还是莫先生心思细谨。”上官澜笑道,将檀木盏子攒在手心慢慢晃荡,盏中清水涟漪层层散开,幻出窗外重叠翠绿,“杨先生想必知道玉凤澈封爵一事。”
杨千秋幽幽一叹:“来路上已经听了消息。”
“那有劳杨先生,过几日,去玉家本族,将公子令收回。”
公子盟,饶是与朝堂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但到底只是江湖门派,带爵领俸之人,公子盟收不起。杨千秋自然省得,领命去了。
莫仓在杨千秋撤开之后说道:“上兵伐谋,攻心为上。盟主攻心之计,实在高妙。”
上官澜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八万英魂毁于一旦,秀丽南疆埋于烽火,实在是件叫人惋惜。”
“盟主仁厚。”
上官澜眉眼一弯,道:“莫先生还是赶紧回京吧,太医院那边还等着先生的药方呢。”
莫仓脸色变了几变,“我将方子寄回不行?”
“不行,炼药制丸,得讲究火候成色。若没有莫先生掌眼,那药,我可不敢信。”上官澜给自个儿添了一杯水,瞧着莫仓那苦得能挤出汁儿来的脸,几乎憋不住笑,“不是才在家里过了年,怎么又不愿回了?”
莫仓摆摆手,“别提了,过年家里养了鸡鸭要宰,我实在没忍住,试了试剖皮取筋……”
接下来莫仓不说,也能猜着,想必少不了鸡飞狗跳地一阵打骂,上官澜叹了一声,“莫先生也是不易。”
莫仓抬眼望天,“所以啊,才熬过元宵就回了公子盟。”
“但先生还是得回京。”
莫仓苦着脸,认了。
☆、贰拾陆.
照着苗疆的规矩,子女须为长辈守孝至满月日,期间须茹素服白,守于灵前添香续火以保灵前香火不灭。
灵堂之内香烛高烧,玉凤澈跪坐在一方案几之后,案上一盏银烛台承着一份灯火飘摇,他凝神垂首抄写经书。天色愈沉,灵堂内的人也陆续离去,今夜该是他守夜,守灵前香烛冥火。
灯火飘摇之下,混了朱砂金粉的墨迹闪闪烁烁熠熠生辉。灯火微微闪烁了一下,玉凤澈眉头微微一拢,抬眸,灵前雪白背影正燃香跪拜,堂内的烟火气叫那人背影飘摇恍惚犹如幻梦。玉凤澈怔神片刻,直待上官澜上香毕了,才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上官澜转过身来,仍旧跪坐在蒲团上,身后燃起的线香明明灭灭一闪一烁,笑得眉眼弯弯的俊美苍白得过分的面孔隐在明灭灯火之中,看得不太真切,“我想见你。”
“你——”张了张口,玉凤澈脸色微微泛红,最终没有寻出什么合适的话来,对上幽暗中上官澜清亮的眼,喉中泛起一股酸涩,“你好些了不曾?”
岂料这句话才问出口,上官澜忽而起身捂住口鼻急冲了出去。断断续续的嗽声自他苍白修长的指间透出来,刺入玉凤澈耳中。
玉凤澈慌忙跟出去,但见上官澜一手死死扣住竹楼扶手,一手紧紧捂住口鼻,血色在苍白的指间清白月色之下分外清明。正伸手要去扶他,上官澜已经直起身来,闷声道:“抱歉,堂内香火气太重,受不住了。”话毕,手指抹过嘴唇,将唇上的血色抹去,正要收拢了手指藏进袖中。
玉凤澈突地伸手扣住了上官澜正要往袖中藏的那只手,皱眉道:“你还藏什么?你,到底伤得有多重?”将上官澜的手牵到面前来迫他摊开,掌心五指尽是血沫,红得泛紫。那一抹紫红,恨不得刺得玉凤澈眸眼剧痛。五指不自觉收紧,紧紧握住了上官澜的手。
“这是心肺血脉间的瘀血,已经不妨事了。”上官澜道,要缩手回来。
玉凤澈紧紧扣住了那只手,道:“我帮你洗干净。”话毕,径自拉着他下了竹楼,竹楼底下,放着一溜盛山泉的水缸,是为进灵堂之人备下的净水。玉凤澈拉着上官澜那只手,舀了清水为他冲洗。
上官澜眉眼低垂,见指间血色冲洗干净了,才道:“好了。”
玉凤澈抬眼,瞧见上官澜唇边尚有一点血红未曾擦拭干净。又自怀中掏出一方素帕来,挨近了替他擦净,上官澜定定凝视玉凤澈眉眼,他却只低垂眉眼,一心一意擦拭他唇角,擦过唇角,再擦手上水迹。
“你,怨我?”上官澜轻声问。
玉凤澈认真擦拭上官澜手上水迹,掌心手背指缝指间一一拂过,“这事儿不怨你,我明白。是我总是伤你。”顿了顿,又忍不住开口,“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伤?”
“不用看,伤得不重。”上官澜笑道,缓缓将手抽回,负在身后,“不早了,回堂内守着吧,香火灭了不好。”
玉凤澈突地伸手扯开了上官澜衣襟,胸口到腰腹缠得层层叠叠的绷带,淡淡药香绕上鼻尖。此时二人近得几乎呼吸相闻,“伤得不重,真的。”上官澜道,淡淡的血气淡淡的檀木香味绕上玉凤澈鼻尖。说不清是清冷还是温热。那气息扑面而来,仿佛要将他的人都淹没,恨不得烧掉他所有的理智。
玉凤澈狠狠张口咬紧了上官澜近在咫尺的嘴唇,吮咬舔舐,血的腥气,檀木的香气顺着舌尖直传入心底,欲罢不能。
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倏然一惊,猛地撤开一步,抬眼,眼前灯火飘摇,线香烛火余烟袅袅,小腹尚有余温未消,笔下经书还未抄完。定了定神,提笔舔墨。
才稍稍一动,扑簌簌一声响。回头,却是一件雪白外衫自肩头滑落,搁笔,将外衫捡起,轻软的锦缎,清淡的檀木香味。他来过……
梦里的香味,恨不得烧光他所有理智的香味。玉凤澈望着线香一点明灭红光,狠狠捏紧了手中的外衫。当初何苦招惹,如今情动如覆水,难掩难收,该如何收场?
自苗家灵堂内回到那竹楼时,天色已近黎明。许久不曾这般赶路,回了竹楼竟觉得乏得厉害。在竹榻上躺稳,气息尚未平整,方圆丈余的斗室之内,风声飒飒也掩不住呼吸不稳。上官澜在榻上趟得端正,思虑不休。
南疆局势不稳,江湖势力也势必有所察觉。但江湖势力的立场尚须敲打敲打才能叫公子盟行动方便些。毕竟公子盟势力未曾延及南疆,这次必须借助外力才能成事。
崇圣寺有圆心大师一行,料来无事,只是南疆分布散碎,若逐一收归,一来历时太长,而来怕引火烧身,得另想法子联合。
上官澜行事,向来谋定而后动,步步为营。只不过这一回,他仍旧是料错了。因为已有人,先他一步。
到底是太乏了些,上官澜竟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待起身洗漱毕了,已经是午时过半。那时一方描金请帖已经送到了他长几之上。
杨千秋盘膝坐在蒲团之上,将那描金帖子看了,又扔下,“这扶灵山倒是好大的口气,说是请盟主前往略尽地主之谊,分明就是不将公子盟放在眼里。”
上官澜斟水,笑道:“这南疆势力杂驳散碎,扶灵山也算个中翘楚。有了这般实力,有些傲气也是应当的。”
殊无妄把个檀木盏子那在手心转个不休,道:“去不得。”言简意赅。
“去,还是去得的,只是现在去不得。”上官澜将小巧的檀木水壶在长几上安置稳妥了,将盏子拿在掌心把玩,瞧着其中盈盈碧水,映着一双清爽带笑的眉眼。
“他们的接送车马是随着帖子一齐到山下的,若是不去,该如何回话?”杨千秋又问,之前有意不提,也是为了试探上官澜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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