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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客 (慵不语)


  “你倒是会为他们遮掩。”谢铎嘴角挂着冷笑,半晌又道,“你和沈家幼子很要好?”
  “呃……”谢临和沈均相交十年,感情非比寻常。他慎而又慎地思索着道:“沈均和我自小一同读书,还算相合。”
  “自小一同读书,还算相合,就肯把你父亲见了谁都告诉他。”谢铎声音陡转之下,双目凛冽地望着谢临冷然道:“那若是自小一同长大,情同手足,又待怎样呢?”
  冰冷的恐惧像水一样流过谢临的全身,那是宫廷最深处的竹林,这是他们轻声说的话,父亲竟然能知道,父亲竟然能知道!谢临捏紧拳头,他的喉咙被震惊,厌恶,恐慌堵住,吐不出一个字。
  “记住你姓谢,不是姓沈,更不是姓顾!”谢铎踱步到儿子面前,用严峻的目光看了谢临一眼:“这其实是件好事,但你若再任性,那便说不准了。”
  谢临一言不发。
  “听清楚了?”谢铎张开粗粝冰凉的手,捏了把儿子的下颌。
  谢临的肩头一缩,他想起九岁那年,他和父亲为数不多的肢体接触。
  那一年,舅舅继位,自己也回到了谢家。
  他要和心心念念的父亲同住一个屋檐下了,他也可以走出宓英阁后回到自己的家,而不是落寞地望着别人出宫的背影。
  虽然舅舅待他好,宫中还有表哥,但九岁的谢临仍觉得内心深处匍匐着浓厚期待,这份期待,只有父亲才能回应。
  回府时,父亲不在京城。
  一日复一日,他不知道父亲是尚未归来,还是归来后自己不晓得。
  谢府上下都对自己恭敬有加,但那份期待,却依旧在沉睡,在沉睡……
  他忍不住了,每日放学,他都悄悄溜到父亲的住处,从门缝里张望一下,唯恐哪一天,父亲回家了,他却不知道……
  就在这时,传说中的大哥现身,大哥是周氏的儿子,是谢府的大少爷。
  这个约莫十几岁的陌生男孩恶狠狠地看着谢临:“你在这里缩头缩脑的干什么,是不是想去告密?”
  “你们在玩游戏吗?”九岁的谢临脸颊粉嫩,眉宇间尽是天真:“去哪里告密?”
  “别装了!你在宫里好好的,干嘛要来我家?”小男孩吞咽一口吐沫,恶毒道:“是来替顾家监视我爹有没有谋反吗!
  ”
  “你在说什么!”谢临扯着嗓子,白嫩软糯的小脸皱起来:“你满脑子怪念头,好可怕!”
  “你才可怕——你母亲害死了我娘,你还要害死我爹!”男孩一拳打在谢临胳膊上,吼道:“我恨你,我恨你!”
  谢临从来没有挨过打,他甚至不知道反击和躲避,只是摸摸被打疼的胳膊,忽闪着星眸呆立在原地。
  那男孩见他傻傻地不还手,心头登时浮上戾气,抬脚把谢临踹翻在地,骑上去拳头如雨点般落下。
  谢临发出一声含糊的□□,用两个小手捂住头脸,不知所措地喊:“别打了,别打了……”
  谢府的下人们来往如织,却都侧身避开,不愿上前。
  那男孩两只手扼住谢临的喉咙,渐渐用力:“别指望这里有人来救你,他们都知道你和我们不是一心的,是来给顾家通风报信的……”
  谢临衣衫凌乱,两腿不住地踢蹬,拼命地痛苦喘息。
  在千钧一发的时候,谢临却开始拥有前所未有的沉稳和智慧——他在胡乱摸索中抓住了自己的腰带,蓦然想起腰侧有一个玉盘扣,左右一交错便能解开。他迅速地解下带子,艰难地抬手,把腰带不管不顾地缠在眼前人的脖颈上,用尽全力收紧,收紧……
  登时,几个惊慌失措的人涌进来,把他们拉开。
  谢临浑身瘫软,捂着胸口大口吸气,眼泪随即一滴一滴地涌出眼眶——这个他渴望已久的地方,竟然想把他置于死地。所有人,所有人都把他当做一个异样的,不详的来客……
  哪里都是异乡,他在哪里都是异客……
  哪个地方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
  哪个地方能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毫不焦灼地日复一日住下去?
  正在这时,谢铎回来了。
  谢临下意识地想跑到父亲那里寻求庇护,下意识地想拉紧父亲的手,和他讲讲今天的遭遇。
  但他不敢——陌生父亲的脸庞在下人和长子的描述下,愈发阴沉地望着他。
  终于,谢铎大步上前,二话不说捞起谢临的腰身,把他扔在凳子上,拿绳子把手脚捆得结结实实,抄起马鞭猛抽起来。谢临在母系亲族的宠爱下长大,待人向来有礼温雅。哪儿遭受过这般粗野的酷刑?
  马鞭抽在皮肤上,鞭鞭见血,他在凌冽的疼痛下哀嚎不止,执鞭的父亲却毫不停手。
  他哭着,喊着,求着,躲着……
  等心底匍匐的期待终于成了灰,那鞭子才缓缓垂下。
  他只记得自己跌跌撞撞地又跑回宫里,又投入了舅舅表哥的怀抱。
  他住在宫里,再也不和谢府来往,一切似乎都没变。
  但原来盛满期待的心底空了,从此茫然地张开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也不知道在等待谁……
  谢临摇摇头,不让自己想下去。半晌,轻声答道:“听清楚了。”
  谢铎不知为何叹了口气:“起来吧。”
  谢临顺从地起身。
  谢铎沉吟道:“你要骑马,当然好。之所以给你们换个师傅,是因为赛马出身的人,招式多是绣花枕头。而冯闻镜的骑术,是在边境真刀真枪里练出来的——和他好好学本事,不要像京城中的纨绔,只学中看不中用的花招。”


第6章 深柳堂
  京城中有一条街,是药铺郎中集中之地。寻医问药的人络绎不绝,有的店门前坐着梳圆发髻的小童,拿着蒲扇煎药,药味弥漫的一条街都是。
  陆有矜身着长袍,现身人群之中。
  他并不张望,径直走到右手边最靠街口的店,店铺门口悬挂一匾,上书飘逸的三个大字:德济堂。门联上则写着“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这家久负盛名的药铺在京城几乎无人不知,不只因为瞧病瞧的好,而且医者仁心,救治了很多看不起病的贫苦百姓。
  陆有矜进门时,店里的药童祺儿正在裁纸,看见陆有矜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只熟稔招呼道,“公子昨日不是才来拿了深柳堂的药,今个儿又缺什么了?”
  深柳堂是祺儿常去的地方——第一次去时还是春天,三两黄鹂,柳丝轻拂,他提着药箱走在蔡师傅身后,在柳树深处遥遥望见一大片白墙黑瓦的房屋。
  师傅告诉他这里住的都是些身有重病,却因为无家可归或无钱可医的人。他们被这儿的主人收留,医治。今日他们过来就是给这些人会诊的。
  他长大了嘴巴,道:“这儿的主人为什么给他们治病,无亲无故的。”
  师傅顺顺胡子笑道:“若是真要问出个原因,就是这儿的主人见不得别人受苦吧——我已为这里诊治快十年了,这也是你以后常来的地方。”
  今年开春,师傅说夫人的儿子进京做官,以后就由他来采办常用药材,送到深柳堂了。
  陆有矜前几次来采办药材时,祺儿看见他就厌烦,因为以前采办药材的林哥哥和他很熟,每次来都嘻嘻哈哈的和他说笑话,但陆有矜却脸色沉沉,祺儿总觉得陆有矜因父母分离的缘故,一定很不情愿帮深柳堂。
  可是逐渐地,祺儿不再反感他——他发觉陆有矜很细心,每次来都会有一个药单,规规整整的写着谁要什么药,要多少。以前的林哥哥总是张嘴就蹦出来一大串药名,林哥哥记性很好,总是记得很准,但是也出过错。
  他抓药时若时间长了,林哥哥就会很不耐烦的催促,但是陆有矜却一直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他抓好,有时还会问一句,都对吧?所以时间一长,祺儿对他印象极好。
  陆有矜摇摇头:“我不是来取药的,是想请蔡叔出诊一趟——蔡叔在里屋歇着呢?”
  “您来的真不巧,师傅今日不到寅时就出门采药去啦。”
  “这次多久回来?”
  “师傅说是去京郊附近,不到半月就能回来——还是深柳堂的事儿?”
  “那倒不是,我一个朋友家中的事。”
  祺儿细长的眼睛笑成的形状,打趣道:“公子一来京就有朋友啦,我还以为公子干什么都是独来独往呢。”
  他从没看见过陆有矜和谁一同作伴来拿过药,而且他知道陆公子空闲时总是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朋友和独来独往有关系么?”陆有矜嘴角始终带着笑意:“就是有朋友,我也喜欢一个人,自在!”
  祺儿手脚麻利的把裁好的纸按颜色分发到不同的盒中,接话道:“可不是,自个儿和自个儿永远也不会置气。”顿了顿又开口道,“陆公子,你朋友生病了?”
  “我有个朋友,弟弟从小就瘫在床上,恩,脑子似乎也不晓事……我想让蔡叔过去瞧瞧。”
  “哎呦。”祺儿一惊,叹气道:“得了这个病,瞧不瞧都是那样,医好没可能,只是吃药调养着罢了。”
  陆有矜神情黯然下来:“那……喝什么调养的药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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