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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客 (慵不语)


  那孩子抬头望望天,又看看风筝,挠挠头嘀咕一句:“那要多大的风啊!”
  远处,陆有矜久久地站在树下,望着谢临的方向,看那缀了赤色琉璃的筝尾飘飘摇摇,掠过晒衣衫的晾干。听谢临说,他做的是萤火虫。陆有矜不禁摇摇头,任凭他画得再好,还是没见过真正的萤火虫啊,形状,颜色,和真实的萤火虫都有出入。
  陆有矜眼里带着笑,想着什么时候可以带他去看看北方的夏夜就好了。
  正在想着,常跟在冯闻镜身后的小厮竟快跑过来:“我们爷有急事给您说。”
  陆有矜不敢怠慢,忙提步和那人去找冯闻镜。
  冯闻镜满脸焦急,眼中都快渗出泪了,一见面抓住陆有矜连声道:“老弟老弟,这次我有大麻烦了!”
  陆有矜一怔:“怎的?”
  “你还记得亲卫府那场火吧。”冯闻镜吞吞吐吐,又一咬牙道:“其实……那是我放的。我把殿下放走了。”
  刹那间,陆有矜心口跳动得厉害,他的心头倏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但他并没有抓住。
  冯闻镜见陆有矜面色沉重,一语不发,碰了碰他道:“吓傻了?”
  “我没有后悔过。”冯闻镜停了停接着开口,他的眸底闪着坚决的光:“我……我是不可能看殿下出事的。”
  陆有矜看着冯闻镜的嘴巴一张一合,在这么紧要的关头,他却走神了。他拼命想脑海中闪过的那个念头,是什么?是什么……
  说着说着,冯闻镜动了情:“我教他骑马,他看出我腿上受过伤,为了不让我丢差事,他替我瞒着,骑马时总回头瞧我出没出岔子,也许有人觉得这不值一提,但我每次想起心口都暖。”冯闻镜擦了擦眼角,起身拿出一个匣子:“你还记得我弟弟敷儿的病吧?这是那时候殿下给我的。”冯闻镜轻轻抚摸匣盒:“哎……难得他不露痕迹解我燃眉之急啊。我一有钱,便把这鞭子赎回来了……”
  那匣子里装的,是一柄小巧的马鞭。鞭柄通体为白玉,贵重精致,上面还雕刻了一只憨憨的麒麟。莹润的光芒似是在不经意间讲述着尘封的往事。
  陆有矜双眼倏然睁大,他不会认错——那个夏日,有个少年扬起下巴,抬手把这鞭子举在自己面前,说要换自己的发簪。
  陆有矜全身发颤,他退后两步,不由自主握紧了双拳。
  冯闻镜也察觉到他渐渐紊乱的呼吸,奇道:“你这是怎的了?”
  “你……把他救出来之后呢?”
  “咳咳,我是不可能私藏他的啊,他当时伤得又那么重,我……”
  陆有矜抖着嘴唇,上前抓住冯闻镜胳膊,直接打断他问道:“你,到底把他怎么样了?”
  许是陆有矜的脸色太吓人,冯闻镜也不知所措了:“我……没怎么样啊,我把身上的钱都留给了他,然后……把他送到药馆了。”
  “你把他放在德济堂的门口了。”
  这下轮到冯闻镜讶异了:“你……你怎么知道?”
  陆有矜不再说话,他看向匣中马鞭,贵重的白玉还被安然存放在盒子里,他的主人却波折辗转。
  原来,真的是同一个人啊,陆有矜闭上双目,那夺簪的秀丽少年是去送别沈熙的人,那个在他家中写巴山夜雨的人也在宫中临摹过无数名帖,其中的《中秋帖》还被自己买回了家。那个被他轻轻碰过嘴唇的少年,竟然,就是他们嘴里一直苦苦寻找,甚至想灭口的人。
  过了许久,陆有矜才低沉着声音开了口:“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
  “他们已经查到火是人为放的,也查到殿下未死……”
  这些话秦肃都给自己说过,但现在听来,无异于惊涛骇浪,陆有矜屏气道:“他们怀疑上你了?那他们查到殿下的下落了吗?”
  “恩,我才知道他们很早前就查到殿下来过德济堂那条街了,你知道从哪儿查出来的吗?是地上依稀残留的血迹……他们还查到我那夜离开过亲卫府,现在……现在章沉也在怀疑我了。”冯闻镜搓着双手:“老弟,我那夜溜出去其实是找你喝酒,听到着火的消息立刻回去的,是吗?”
  陆有矜点点头,颤着嘴唇:“你放心,我懂你的意思了,现下我家里有事,我先走一步。”
  冯闻镜一怔,看着陆有矜发白的面色,疑惑地把他送出门外。
  陆有矜忽地转身,对冯闻镜深深一揖,郑重道:“多谢你了!”
  冯闻镜看着陆有矜走远的背影,傻在原地……
  不到一个时辰,陆有矜就骑马赶到了深柳堂。
  隔着几株枝丫横斜的杏花,他看见了那倚在石头上的身影。
  谢临还坐在那儿,放风筝。春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畔,仰着脖儿一眨不眨看着愈飞愈高的风筝。
  谢临动动唇角,风筝渐低,在春宝头顶耀武扬威的摆动。春宝见风筝离自己近了,开心地掂起脚尖。
  谢临噙了丝坏笑,两手捏着线,胸有成竹的一松一放——那风筝便始终盘旋在春宝头顶,却怎么都够不到。
  在这一路上,陆有矜想质问,质问他为何欺骗自己。想愤怒,怒他为何知道自己是亲卫府的人后还装聋作哑。
  可是看到他,心口又酸酸的,他真坏,躲在这里欺负小孩子。
  陆有矜终于走到谢临身畔,暖风中纷飞的花瓣映照了漫天的纸鸢,碧波微漾,春光正盛。
  谢临从余光里看到了陆有矜,笑说:“你来啦。”他移移身子,示意陆有矜坐在自己身边。
  陆有矜没坐,他站得笔直。静静地看着谢临:“有个东西还请你帮我辨一下真假。”
  一张薄薄的纸本递过来,是那中秋帖,谢临展开一看,心口发涩,嘴角却翘起:“假的。”
  “哦?这么肯定?”
  “因为这是我写的啊。”谢临似笑非笑:“明明有落款,你还让我辨真假?你拿这个问我,不就是想问我身份么?”
  陆有矜被问得一滞,半晌轻轻开口:“你的姓,和今上有关,是吗?”
  谢临缓慢收了线,那如萤火般的琉璃在空中翻转了几个来回,跌跌撞撞落到地面:“这次是真的。”
  陆有矜站在一旁,说不出心里的感觉是惊喜?苦涩?还是自卑?焦急?只继续沉默。
  谢临见他不说话,脸色声音都冷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方才?前几日?还是一开始就知道,明明是来看守我,还偏偏装出一副样子逗我玩?”
  陆有矜身形一动,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他真不相信这会是谢临嘴里说出的话。
  谢临把手里的风筝线一扔,从石头上站起身:“我说怎么一睁开眼就是你呢!你恰好又是亲卫府的人,哦,原来早就有人安排明白了——要不然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呢?只怪我傻,还……”
  说到这儿,他微一侧头,漂亮的下巴抵在肩上,不吭声了。
  他想起一脸认真诚恳,却只为骗自己的冯闻镜,想起自己父亲下的套,想起寒冬的深夜,拼尽全力却叫不出声音的自己……
  “好,你既说透了,那是什么意思?不想唱这出戏了是么?你……”
  话说一半,他的嘴,突然被两瓣温暖的唇堵了个结结实实。
  那唇的触感还不甚熟悉,气息却不陌生,在养伤痛到模糊的日子里,那味道总萦绕在身边,提醒他有人陪他熬着。嘴上传来尖锐的痛,似乎是被咬了一口,心似乎也涌上又涩又疼的感觉。
  陆有矜的胸膛紧紧地贴过来,他青涩强劲的心跳隔着骨骼和肌肤清晰地传到自己心里。
  在这样的心跳声里,任何人都会迷醉。
  谢临突然很歉疚,歉疚到想落荒而逃。
  陆有矜扳着他下巴,眸色沉沉:“我知道你为什么瞒着我所有的事情了,因为你从没给过我信任,也……没想过给……”
  谢临眼睛里起了迷茫的薄雾,继而是慌乱无措,原来,相信别人也是种福气,这证明自己没被欺骗过。有些事儿是个刺,在他妄想触碰温暖时稍一牵扯就能让他疼得缩回手。
  谢临一张嘴,才发现道歉的声音都发颤:“我……我不是有意这样说,我也不清楚,我……”
  “你急什么?”陆有矜温和地用大拇指摸去谢临眼角沁出的眼泪:“不用解释,我也不强要你的信任——那是要我自己挣回来的!”
  “你……”谢临低下头,把哽在喉头的话说出来:“我不是刻意隐瞒,只是不想提,很费心……还有,我害怕……”
  “怕什么?”
  “怕……”谢临停了停,飞快地看了陆有矜一眼。声音里划过丝惘然:“怕这是场梦。”
  杏花飞掠,远处孩子们喧闹的追逐声隔了几株花树,遥远得像风中絮语。
  “如果这是场梦,我也会陪你做到最后。”
  谢临抬起眼眸,谁说习武之人不会说话?怎么这人一开口,自己的心就……又甜又软呢?
  “那个,你要是想听,我的事……都会告诉你的。”天啊,这句话竟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为了冲淡暧昧的谢临忙补充了一句“毕竟你是我的……朋友。”
  谢临急咳几声,怎么更暧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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